一个月不见,林霰变化不大。 这人穿着官服来的。 墨黑色官服,纹云绘蟒,是翰林学士的经典装配。 霍松声走到跟前,打量林霰一遭,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林霰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官礼,尊他道:“小侯爷。” 霍松声走前说的话犹在耳边。 他冷眼凝视林霰,心头飘过四个字:来者不善。 就在霍松声走后没多久,林霰正式进入翰林,皇帝派林霰来西海,送到霍松声手里的密信,只字未提林霰,而是用“督战特使”相称。 林霰虽然穿着翰林官服,看似平平无奇,连内阁都没入,但“督战特使”四字其实很灵,它其实并不代表任何官职,但又明里暗里告诉别人,特使身份贵重,不可怠慢。 赵渊对林霰的重用已经让他快速从一个岌岌无名之徒成长为能够制衡赵珩和霍松声的第三股力量,但凭霍松声对皇帝的了解,他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霍松声身上流着一半赵氏的血,赵渊身为大历皇帝,连亲外甥都忌惮,更不可能将赵氏江山拱手让人。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肯给林霰这个外姓臣子这么大的权力?仅仅是为了制衡吗? 霍松声看了眼林霰,和他身后跟着的人,笑了:“一个月不见,先生排场大了不少。” 林霰无视霍松声话音里的戳刺,毕恭毕敬地说着千篇一律的官话。 霍松声根本不走心,左耳进右耳出,视线却又仔仔细细将林霰看了一遍。 没怎么瘦,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不是霍松声走前那样灰白灰白的了。手上夹板也去掉了,换上绷带缠着,紧紧地绑在手腕上。 深色官服显得人很挺拔,林霰本身仪态就好,板正,站在人堆里特别扎眼。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赵渊调了一队二十人的骑兵一路护送他到西海,同行的还有海州巡抚杨钦。海州乃沿海七城之首,作为海州巡抚,杨钦统管西海沿岸七座城池军务、政务等,岷州在列。 大历各州、城的巡抚皆听从都察院调派,而都察院又由赵珩总领,杨钦来这前线为的是什么还不好说。 霍松声琢磨着利害关系,林霰既然穿了官服,表明他已经入了翰林。翰林文官众多,每年熬出头进内阁的就那么一两个拔尖的。论官职,一个刚入翰林的文官必然不及七城巡抚。 今日霍松声接了皇帝的令,杨钦作为此地监管者势必也接到了。他和林霰一同出现,不是赵渊的指令,那极有可能是赵珩的安排。 老皇帝的下一步举动并不难猜,赵珩伴君多年也不是个傻的,单看赵珩将杨钦喊来的举动,足可证明他在监视林霰。 霍松声等林霰讲完话,冲他歪了下头:“跟我进来。” 林霰微微一顿,他身后站着的杨钦先动了一步。 霍松声加一句说:“你一个人。” 霍松声并非此战主帅,但他威望还在,无论是西南军还是海防卫都很听他的话。 林霰跟在霍松声后面,随他进了营帐。 战场条件简陋,地图、沙盘,除此之外就是张小破床。 霍松声进帐先把窗关了,风小了些,感觉比外头稍微暖和一点。 林霰站在营帐中间看霍松声忙活,见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火盆,里面是没烧过的碳火。 这些都是霍松声刚来时海防卫送他取暖用的,战地物资不够,今天烧完了,明天还要有人换有人添,打着仗谁有闲工夫搞这个,干脆不用了,反正霍松声在漠北吃惯了苦头,这点冷不算什么。 他是皮糙肉厚啥也不怕,林霰这冷不得热不得的病秧子可没那么好伺候。 霍松声看起来硬邦邦的,不给人笑脸,心里不知怎么猜林霰呢,可人进来,他第一件事还是把碳火点上,免得冻着这病秧子。 林霰盯着脚边的碳火,说:“有劳小侯爷。” 霍松声动作停在那儿,林霰话里带着距离和客气,和以前不太一样。他认识霍松声第一天就知道喊“将军”,这会儿倒跟长陵城里的文官一样,叫起“小侯爷”来了。 霍松声不太明显地皱着眉,问他:“山楂吃完了?” 林霰下意识舔了唇,没想到霍松声会问起这个。他摇了摇头:“没有。” 小包里没装几个,一天一个也该吃完了,为什么没吃完,那是不喜欢,不想要。 霍松声笑出声来:“不喜欢啊?” 林霰抿起唇,没说自己喜不喜欢。 “哦,我的不是。”霍松声说,“该先问先生喜不喜欢。” “啊不对。”霍松声后撤一步,当着林霰的面,直白的、大喇喇的将他从头看到脚,“我是不是要叫‘林大人’?” 霍松声面上带笑,看起来吊儿郎当,带着痞气,林霰却听出他话音里的不快。 霍松声确实不高兴,心里堵得慌,可偏偏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如此更觉得烦躁。 特别是林霰还说了句“小侯爷随意”,不咸不淡的语气让人冒火。 霍松声拉下脸来,脚勾过椅子,顺势往下一坐,审犯人般:“你干什么来了?” 头一回见面就是这架势,带着锋芒的试探直往人身上戳。 林霰对霍松声总是包容居多,他面对霍松声时像绵密的水,能吸纳那人武装在外的所有伤人的触角。 林霰说:“奉皇上之命,前来襄助小侯爷。” “是襄助我,还是利用我往上爬?”霍松声看得门清儿,一针见血道,“你把我当傻子么。” 霍松声从小养在长陵,又算半个皇室,耳濡目染也对朝堂之术深有了解。许多事霍松声不是不知道,只是装傻充愣,当作不知道。霍城用南林侯府和兵权保全了靖北军,就注定很多时候霍松声只能选择做个不吭声的哑巴。 霍松声可以违抗皇命,先斩后奏,对付回讫,但他绝不会插手政事,这是霍家喂给赵家的定心丸。 可这不代表霍松声真的傻。 霍松声十几岁时也是满腹经纶,口若悬河,与人对弈论事一坐就是一整夜的。后来很多人说他上了战场,行事做派都不比从前,过去芝兰玉树的公子哥也能变成野蛮粗鄙的兵痞子,却忘了霍松声当年才子盛名,是还未科考便被翰林预定了名额的。 所以林霰一现身,操着一口冷淡疏离的语气跟他讲话,霍松声便将他的心思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人要在皇上面前有作为,却拿我做垫脚石,不太厚道吧?”霍松声手上是刚才点炭火用的火折子,封了口,在手指间灵活地转过来转过去,看起来漫不经心,“我们不是才互帮互助的么,长陵局势果然时移事易,大人的脸变得好快,叫我好不适应。” “小侯爷多虑了。”林霰表情寡淡,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一切以西海战事为重。” 霍松声笑了两声,手臂搭着腿朝林霰倾过去:“大人既然这么说,那我倒想问问,来日吃了败仗,这锅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若打赢了,功劳又是算你的还是我的呢?” 林霰来西海不仅仅是督战那么简单,光凭一句皇上喜欢就能做到权倾朝野那不现实,一介布衣,长陵宫中无权无势,要往上走并非那样简单。他要做制衡皇权的利器,这一战就只能胜,不能败。 “小侯爷若这样想便错了。”林霰迎上霍松声锋利的目光,“您应该想,只有我才可以帮你回到溯望原。” 霍松声被刺到般眯了一下眼睛。 林霰是来和他抢功的,此战胜,功劳归林霰,此战败,罪过在霍松声。如此老皇帝才会放心让他回溯望原,否则,靖北军主帅的位置便要换个人来坐了。 其中利害关系不用林霰多说,现在摆在霍松声面前就一条路,打赢这场仗,把军功送给林霰,除非他愿意舍弃靖北军,甘愿在长陵城中为质。 霍松声肉眼可见地变了脸,他非常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他厌恶被拿捏,也讨厌任人宰割,林霰就在对面,清冷冷的一张脸,好像那个温温和和说着“将军不会死”的人不是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拉近过。 “这也是你计谋中的一环吗,也对,你算无遗策,怎会漏了我这一步。”霍松声冷冷地问,“林霰,踩在我身上的滋味过瘾吗。” 霍松声的语气又冷又硬,一颗心鼓噪不安,漫过丝丝缕缕抽入皮肉的酸涩。他对这种陌生的感觉难以言表,也无法形容。 林霰要踏着他的后背往上爬,他要借着林霰的力量回漠北。 说来说去,不过是各取所需,何来真心,更无情分。 朝局之中怎会有朋友知己,霍松声被林霰骗过一次又一次,早知他是什么人,原本就不该信他。 霍松声在林霰漫长的沉默中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站起身,打算跟林霰公事公办,先把西海棘手的问题解决了。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突然晃动起来。 霍松声脸色骤变,伸手将林霰拽到身边。 只听“砰”地一声,霍松声按下林霰的肩,躬身护住他。 俩人背后就是铁铸的兵器架,摇晃中,兵器架倾倒下来。霍松声抱着林霰往旁边滚了一遭,胳膊一抬,挡住掉下来的矛头。 金属啷当坠地,林霰抵住霍松声的肩膀,看向他的手臂。 “看什么。”霍松声盖了下林霰的眼睛,“死不了。”
第47章 霍松声刚把林霰捞起来,春信便冲入帐中。 “将军!” 霍松声小臂被划了道很长的口子,袖口裂开,血顺着淌到手背上。 春信进来先看见这个:“将军受伤了!” 霍松声竖起胳膊看了眼,从衣服上扯下块布将伤口裹起来:“小伤,外面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营地四处乱糟糟的,乌泱泱的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是海寇,他们在近海投了火炮。” 震动已经停了,海寇只投了一枚便没再继续攻击。 霍松声脸色极冷,抬手揪住一名士兵的领子,将人摔在地上:“跑什么!” 他这一声训喝很有威严,直接将恐慌的海防卫震慑当场。 霍松声视线如鹰隼,带钩子般逡巡一圈,质问道:“抱头鼠窜,这就是我大历海防卫?” 西海海防卫痛失主帅已久,再加上先前两年的太平日子,人早已养的懒散懈怠。平时操练不够,警觉性不强,队中缺少主心骨,战备还被自己人坑了,如此被海寇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令人意外。 当时西海被海寇突袭,珉州一带失守,西南军先到场抵御,霍松声来了半个月,已经将海寇逼至近海。 这群海寇自海上而来,本是从中原流放至西海图岛上的罪民。 海上资源匮乏,常人很难生存,罪民便与海上其他岛国勾结,企图攻上陆地,掠夺资源和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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