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走在前面的人不曾回头。 雪地上蜿蜒出一条血路,林霰跪在那里,四肢百骸透着刻骨寒意,那些寒意像刀一样,钻进他的骨缝,往灵魂里扎。 “我受不了了……”林霰从不曾示弱,极少喊疼,这是第一次,他如实地坦诚自己的感受,痛到不愿意再忍受,“我真的……太痛了……” 巨浪般翻涌而来的剧痛淹没了林霰,他崩溃地乞求着:“娘,等等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林霰好像终于可以放肆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侧卧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说胡话,汗和泪披了一脸,整个人都湿透了。 霍城始终陪伴在林霰身边,几天下来鬓边白发丛生。 赵韵书劝霍城去休息,霍城坐在那里不说话,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只是很随意地坐着,可朝下的嘴角出卖了他。 霍城活了这么多年,心惊肉跳的次数不算多,这几日却一直没有平静过。 他给林霰擦汗,擦完之后就握着他的手,做父母的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霍城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再听到的就是不好的消息。 符尘急匆匆的,不知从哪里来,跑的满头大汗。他手里逮了一封信,气还没喘匀就急忙塞给霍城,断断续续地说:“信,爷爷……霍、霍将军寄来的……” 那是霍松声刚抵达溯望原时写给林霰的家书,辗转多日,竟然才送到长陵。 霍城连忙拆开,刚看了个开头,便拍拍林霰虚握着的手:“庭霜,松声给你写信了。” 昏睡中的林霰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很迟钝,他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无法自拔,此刻听见霍松声的名字竟然条件反射地动了下手指。 信写的并不长,没有华丽的辞藻,短短两行倾注了霍松声全部的想念。 信上说:“今晨抵达漠北,溯望原一如往昔,庭霜,我在这里等着你。” 霍城念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保持着提着信纸的姿势,良久,将信折好压在林霰枕边,然后很轻地说:“庭霜,睡够了就起来吧,松声还在等你。” 林霰腥风血雨的梦里忽然清明起来,他的天空一碧如洗,雄鹰飞过连绵的山川,青绿色的草原上烈马奔腾。 “庭霜!”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林霰回过头,霍松声从很遥远的高坡上俯冲而来:“庭霜!过来!” 林霰怔然望着他,见霍松声弯下腰,一手拽着缰绳,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来:“上来!我带你跑马!” “跑马……”林霰喃喃重复,“我不会了,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跑马了。” 霍松声不容他拒绝,一个用力将林霰拉上马背。 风大了起来。 霍松声紧紧拥抱着林霰,带他感受草原上无边无际的风。 “庭霜!”风太大了,霍松声不得不提高嗓音,每一声都撞击着林霰的鼓膜,迫使他的心脏不规律的跳动。 “你是我的!”霍松声说,“我不会放你走!” 蛮横的话语在风中激荡。 林霰觉得自己飘离的神魂被这一句话野蛮地拖回身体,他重重抖了一下,那些可怖的梦境、身体的疼痛,统统离他远去。像是终于从空中落地,林霰猛然攥了下手,发现自己终于触碰到了实物。 “庭霜!”霍城站起身来。 林霰睫毛不停地颤,他又一次回到人世,恍然间,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林霰张开苍白的唇,嗫喏道:“松声……” 霍城将林霰的手放在信上,让他能碰到。 林霰滞涩的瞳孔缓慢移动着,五指继而收紧,仅捏了一下便不再动了。 霍城再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又闭上了眼睛。 符尧小心翼翼搭着林霰的脉搏,半晌,长舒了一口气,艰涩道:“挺过来了。”
第140章 霍松声回到溯望原的第四天,回讫王托使臣将算好的良辰吉日送到了霍松声手上。 婚期定在下个月十六,据那齐所言,那是个天神降喜的大吉之日,大历会为回讫绵延子嗣,保回讫生生不息。 霍松声捏着写了字的金箔纸,摇着头笑了。 大历与回讫关系敏感,这么多年,赵渊一贯的怀柔政策,往回讫送过那么多和亲公主,但从未有过一人生下孩子。回讫重视血脉传承,但赵渊不会让这个孩子成为回讫拿捏大历的把柄,每位公主在送往回讫之前都会喝下一碗断子绝孙的药,保证她们断绝生息。 尽管霍松声在很多方面都不同意赵渊的观点,但在这一点上他是支持赵渊的。回讫并非诚心与大历交好,那这个孩子就是个变数,没有人愿意拿一个国家的命运去赌一个变数,所以没有最好。 霍松声把金箔纸扔给春信:“盯着回讫,安邈那边也别放松,还有一个月才成婚,我担心回讫没死心还想做手脚。” 可意外的,一连半个月过去,回讫那边毫无动静。 往常回讫还会隔三岔五在边境弄点小动作,现在就像是两国联姻在即,回讫以这种方式向大历表明自己想要和平的决心。 军帐里是骁骑营几员大将,霍松声皱着眉头:“回讫安静的过分,我并不认为这是在向大历示好。回讫王怎么样?” 霍松声一下抓住关键,上回他亲自去了趟回讫,回讫王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春信派去回讫的探子无法深入回讫王的毡帐,但每日在城中游荡也听到不少消息。春信说:“据说回讫靠联姻冲喜,回讫王一高兴,身体好了不少,这几日还亲临回讫贫民窟慰问百姓。” 霍松声背靠沉木长桌,抱着双臂,食指一下一下敲着上臂:“我没记错的话,回讫这任那齐是个见光死,在位这些年就没怎么出过他的毡毛帐。” 秋和说:“这任那齐当年差点死在回讫王即位的祭坛上,就是因为他们有习俗,每任新王即位是要在神山下拜太阳神。” 春信沉吟着:“可我们的人亲眼看到那齐出现在贫民窟,难道他真是因为两国快要结亲,一高兴病都好了?” “怎么可能。”罗田摇着头,“他那病要这么容易好,回讫也不会历任国王都活不长了。” 陶卫上前一步:“将军,我觉得有问题。” 霍松声应了声,思考着那齐这么做的原因。 那齐确实是快要死了,这不是可以再救一下的事,这是回讫世代近亲通婚造下的孽根,是天神给回讫带来的“诅咒”。两国联姻近在眼前,回讫王却一反常态出现在天光之下,仿佛在告诉回讫百姓,萦绕在回讫王朝上的魔咒已经消失。 “而且回讫族内对这次联姻非常重视,之前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回讫为了这次联姻,特地在草原上修建了一座宫殿,据说是一比一复刻的公主府。”春信说。 起初回讫以为要和亲的人是赵韵书,为表和亲诚意,他们特地请工匠在草原上仿刻赵韵书在长陵的公主府,希望能缓解公主日后的思乡之情。 这座宫殿从去年开始着手修建,现在还未完工,但不难体现回讫对此次和亲的重视和诚意。 秋和低语道:“他们停止对边境的骚扰,修建公主府,放任我们自由出入回讫……就好像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场联姻,包括回讫王突然好转的身体……他们是想……” 一个念头在霍松声脑海中闪过。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 回讫想要对大历开战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开战需要理由,为了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开战理由,回讫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他们在公主和亲的路上设伏,杀死和亲公主,破坏联姻,将锅甩到大历头上,以此为借口举兵。 可如果这一条路没有成功呢? 霍松声和回讫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想要识破他们的计谋太容易了,所以必须要找一条他怎么都想不到的路。 回讫生长于草原之上,人人提到回讫都觉得他们狠,那是因为草原上讲弱肉强食,他们饮血嗜肉,如果不狠就没办法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这是回讫与大历最大的不同,所以他们为自己准备了第二条路。 那就是一个快要死去的王。 回讫用他们濒死的王营造了一个假象,在这个假象里,回讫向世人展示了他们想要和平的诚心,他们的王很健康。如果假象破灭了,那一定是有人破坏了既有的和平。 霍松声猛然站直身体,正要开口,突然一名将士匆匆闯入营帐。 “将军!”那人说,“刚刚边境来报,回讫王带了几个随从企图越过边境线被拦下,双方发生了争执,回讫王他……” 霍松声脸色阴沉:“他怎么了?” “他在争执中被刺刀刺透了小腹,人已经没了……” 营帐中几名大将俱是一震:“什么!” 军将说:“现在回讫说我们假借联姻之名行刺杀之实,两国结亲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收服回讫!回讫大军兵力集结,已经和我们在边境交战了!” · 四月,大历多地进入了漫长的雨季。 长陵下了小半个月的雨,今天稍微放了晴。 林霰缓步沿着石子路走,走到尽头再走回来,这一个月他每天都要这样走上一会,起初在廊下走,走的时间短,没走多久便气喘,体力也不支。这两天好多了,趁着天气好,多走几个来回,人也看上去精神不少。 “上回酿下的梅花酒,你得空帮我搬来侯府,晚饭时给侯爷添一点。”林霰慢声说道,“等到春末,青梅成熟,我再酿些青梅酒。侯爷和松声都喜好青梅酒,到时我留下一些给侯爷,剩下的带去溯望原给松声。” 林霰这段时间病了,几乎是被赵冉和霍城勒令在府休养,闲杂人等都不得来打扰。西海运粮案是霍城在负责,林霰便安下许多心,这么多年没这样轻松过,闲来无事便在府中遛弯,累了回屋睡觉,醒来便爱看一些做饭、酿酒之类的杂书,偶尔还会给霍城做晚饭。 符尘答应说好:“我现在去吧,爷爷昨天还说想喝酒,正好给他尝尝味道。” 小孩正是抽条的年纪,眼见着又长高了,林霰已经够高了,现在看符尘还要仰一点头:“怎么突然就冒这么高了。” 符尘一直照顾林霰,对自己反而不太关注,林霰一说才觉得是这样。 林霰抬高手,温和地摸着符尘的头发:“长高了,也懂事了。” 符尘半个月前才经历过一场提心吊胆,真正的生死面前,谁对谁是真心,谁是假意,都能分辨的一清二楚。小孩年纪小,被族人保护得很好,有点不谙世事,所以爱憎分明。 南林侯府是个温暖的地方,这么多年,符尘始终觉得林霰过得很孤独,好像谁也无法走入他的内心,可是南林侯府就像是一个避风港,霍城和霍松声重新给了林霰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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