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时靖缓缓开口:“《乞和协议》丧权辱国,我活着一天,就不可能将大历的置兵权拱手让给敌人。回讫已经向大历开战,但军中所剩粮草不多,朝廷的救济粮还在路上,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此去九死一生,今天我站在这里,不以主帅的身份命令你们,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漠北是我的家乡,我誓死捍卫大历国土不被敌人践踏,这是我的选择,不代表你们。你们可以选择离开溯望原,我以靖北军主帅之名承诺,朝廷不会追究你们逃兵的罪责,此后天高海阔,别再回来了。” 戚时靖说完,最后看了将士们一眼,然后慢慢转过身去。 身后如死一般沉寂,靖北军中已经传遍,朝廷送来前线的粮食根本无法食用,没有第二批在路上的救济粮,朝廷已经抛弃了他们。 这是一条转过身便奔赴死亡的路。 生死面前,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没人想要就这样离开,所以戚时靖给了他们这个选择。一个冷漠的、想要治他们于死地的君主,不值得将士们为他效忠。 烽火声在远处响起,敌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是离开溯望原,从此隐姓埋名活下去。 还是明知是条绝路,还要奋不顾身的往前走。 漠北是戚时靖的家乡,不是所有人的。 可这片土地是大历的国土,今日敌人犯我领土,我若离去,明日边境失守,受害的又岂止是漠北百姓? 溯望原是漠北的第一道防线,冲破它便能入侵漠北十城,而一旦破了漠阳关,便是中原。到时生灵涂炭,国将不国,受害的又会是谁的亲人? “将军!”泱泱大军中走出一道身影。 戚时靖赫然闭上双眼,听见他刚满十八岁的小儿子无比坚定的声音—— 戚庭霜走到队伍的最前面,一身银甲被雪色映得发亮。 只听他道:“我戚庭霜誓死追随将军!誓死守护漠北,寸土不让!” 靖北军少将戚庭晔紧随其后站了出来,兄弟俩侧脸极像,连说话语气都如出一辙:“我戚庭晔誓死追随将军,除非我死,决不让敌人的军旗插在大历的土地上!” 戚时靖宽广的后背默然震动。 他喉间酸涩,嘴角却挂上欣慰的笑意,这就是他戚家儿郎,骨子里皆是血性。 下一刻—— 第三个人走了出来,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生死的抉择似乎并没有想象中苦难。 声音太多了,戚时靖已经无法分辨那声音属于谁,等他回过神来,身后已经整齐高喊:“我愿誓死追随将军,誓死守护漠北,寸土不让!” 戚时靖赤红着一双眼,终于转身回来。 十万大军皆在阵前,没有一个懦夫,没有一人后退! 狼烟遮蔽天空,风雪侵蚀。 冰天雪地里,那一双又一双坚定双眼,是戚时靖此生所见最美也最决绝的画面。 敌人的铁骑已到边境。 戚时靖悍然拔剑而起,坚毅嗓音响彻草原:“今日举兵出击,后世骂名皆由我一人背负!靖北军十万将士听我号令!随我出征!我们,寸土不让!!!” 十万人齐齐举剑,一声声“寸土不让”振聋发聩。 他们迎着烽火奋勇向前。 厮杀开始了,回讫的铁骑踏过将士们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的靖北军根本不是回讫的对手,将士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又一个接一个的冲上来,他们好像不知疲倦,不知死亡,每个人都义无反顾。 那场仗接连打了十天,靖北军折损大半,仅剩两万余人。 回讫的兵马已经踏入溯望原,戚时靖带队后撤,雪原上充斥着血腥之气,大家都知道,这场仗打到这里,包括戚时靖在内都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打不赢了,无法扭转战局。 连日来看到曾经熟悉的战友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常人无法不崩溃,军中将士们越来越沉默寡言,终于在这一天爆发。 那是一个和戚庭霜大不多大的少年,他崩溃地跪倒在戚时靖面前,问他,为什么他的国家要放弃他们。 戚时靖受了伤,脸色苍白,眉眼间威严犹在。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国家没有放弃我们,可话到嘴边,竟连撒谎的力气也没有。 就在这时,营地外传来纷杂脚步。 溯望原背后就是边境百姓的居住地,战乱频发,这里的百姓苦受折磨,然而他们结伴找到这里,带上仅有的口粮和打猎的工具,说要和一直保护他们的靖北军并肩作战。 来的人太多了,一眼都看不到头,老弱妇孺,凡是能动的都上了战场。 戚时靖看了他们许久,然后低下头,摸了摸跪在那里的少年将士,说道:“你瞧,你誓死守护的子民没有放弃你。” 少年将士回过头去。 他们是被国家抛弃的战士,死后都不能有姓名,这条路如此孤独,可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他们有想要守护的希望,也一直被这份希望守护着。这一刻,边境百姓和他们站在一起,那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少年将士满眼热泪:“我们誓死守护的子民,没有放弃我们!” 战争的号角再次拉响,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揭竿而起。 戚庭晔带兵在钱,敌人的长刀劈头砍向他时,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突然冲出来,一把推开了他。 那少年不过十岁模样,面对敌人的长刀毫不畏惧。 那一刀斜斜劈在他的脸上,几乎将他的脸劈成两半,这一刀换了戚庭晔一命。 可他终究没能将戚庭晔永久的留下。 戚庭晔还是死了,乱箭穿身,他单腿跪立在雪地里,冻僵的手和剑柄早已黏在一起无法分开,长剑深深插在雪里,它支撑着戚庭晔,至死也没有倒下。 靖北军全军覆没,血流成河,染红了溯望原上不化的风雪。 戚时靖被回讫砍下头颅,带回国都领赏。 前来助阵的百姓也几乎没留活口。 只有林雪吟带着一小队人躲开了回讫的追击,然而她也知道,仅剩的这几个人根本逃不出这片雪域,回讫迟早会找到他们,而他们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援兵。 林霰浑身冷得厉害,仿佛又被林雪吟用大雪封住。 他听见林雪吟临死前最后那句话,她说:“你爹不是历史的罪人。” 林霰终于能给出自己的交代,他热泪盈眶地告诉林雪吟,告诉他故去的父兄和惨死漠北、不曾退却的将士们、百姓们。 戚家对得起大历,戚时靖为国捐躯,不是历史的罪人。 那些英勇无畏,甘愿牺牲的普通百姓,历史的丰碑不该将他们除名。 林霰终于得偿所愿。 他在那样的梦里重重倒了下去,继而被无数双伸出来的手稳稳托住了。
第139章 霍松声刚过边境线,边关守卫就拦住了他的马。 “将军!” 霍松声猛提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差点没勒住从人身上碾过去。 这动作实在危险,霍松声不禁火道:“讲不出个正事,就让你去骑兵营里做马夫。” 那守卫被骂了还一脸激荡,扑通跪倒在黄沙地上,皴裂的手掌从怀里摸出一块灰色绸布:“将军!长陵下令彻查西海运粮案为戚家平反!公示书刚到边境……” 话还没说完,守卫手心一空,东西已经被霍松声截了胡。 霍松声几乎是跌撞着翻下马的,落地时差点没站稳,险些摔了个跟头。 公示书雪白颜色,经一路辗转,已经变成灰蒙蒙一片。 可这并不妨碍霍松声看清上面的内容,随霍松声一道去回讫的将士纷纷下马,簇拥着围上来,都想看看公示书上写了什么。 霍松声嫌他们挡光,左右拨开人,走到敞亮地方。他逐字阅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看着眼圈便红了,连喉结都在发颤。 “他做到了……”霍松声手指揪紧,难以言说此刻心情,他比谁都清楚这张公示书来的有多不容易,也比谁都清楚林霰为了等这一天付出了多少。 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块布,几乎耗尽了林霰的生命。 他忽然很想很想林霰,想见他,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感受,煎熬了这么多年,现在有没有好过一点,以后能不能开心一点。 霍松声差点被自己的想象惹出两行热泪,他吸了吸鼻子,将公示书扔给手下传阅,连溯望原都等不及回了,走入边境的军营,立刻要给林霰写信。 可霍松声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远在长陵的林霰并没有他预想中的种种反应,而是进入沉睡状态,已经人事不知的过了三天。 这三天,符尧几乎没有从他房里出去过。 林霰一口气吊了十年,若是没报仇这个念头,他早该死了,强撑到今天已是不易,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整个人的精神彻底散了。 他陷入深眠,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甚至出现了油尽灯枯之兆。 第一颗六味子的种子在花锁玉和赵玥的悉心养护下已经发芽,但仅仅是发芽还不能够,那一点点嫩苗不足以治愈林霰孱弱的心脏,可林霰的情况过于凶险,谁都知道他已经等不了了。 符尧其实也没有把握,但比起林霰就这样在睡梦中停止呼吸,至少他们还可以将一点希望寄托在尚未成型的六味子上。 符尧决定先取苗保住林霰的命。 六味子取出新苗入水煮干,熬成浓厚一碗,那味道刺鼻,符尧试药时尝了一指头,险些将隔夜饭吐了出来。他给林霰喂药,那么难闻的味道,林霰毫无意识,连自主吞咽都很难做到,到最后这药完全是硬灌下去的。 霍城连房都不回了,寸步不离守在林霰身边。赵韵书也日日过来,带着时韫,时韫趴在林霰床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叫他“小叔”,让小叔快点起来,说想他。赵时晞也在侯府,跟时韫一头一尾得趴着,他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偶尔有几次霍城抬眼看他,才发现赵时晞看着林霰沉默地流眼泪。 吃了药的第四天,林霰的身体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开始不停地出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又过一天,林霰全身骨头开始疼痛,他没有醒过来,但眉头也一直没有松开过。 这种疼是林霰很熟悉的感觉,过去这十年,他的身体很多时间都伴随着一种砭骨的痛,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忍受。真正令他难以支撑下去的,是他的梦。他在不停重复着做同一个梦,梦里他的父亲被敌人斩首,兄长被乱箭射杀,母亲为了救他转身赴死,溯望原上血流成河,十万冤魂攀附在他身上,此起彼伏地质问他:“我的国家为什么放弃我?” 太痛了,林霰觉得生不如死。 他跑向自己的父母,跑向他的哥哥,跑向并肩作战的同袍,痛的连面容都扭曲了。 “爹!娘!”林霰撕心裂肺地喊,“带我走,我不想这么疼了!哥,救救我!我好痛!”
177 首页 上一页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