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虚弱地歪头在他掌心蹭了蹭,喃喃道:“舅舅……” 白鹤知心一颤。 这时赵伯从外匆匆跑来,手中端着白鹤知写的方子熬出来的药,大冷天满脸都是急出来的汗水:“白院使,药来了!” 白鹤知匆匆一侧头,手指在脸上飞快一蹭,飞快起身将药接过来,小心翼翼扶着楚召淮靠在他怀中喂药。 赵伯暗暗瞧着白院使的侧脸。 眼圈通红,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痕…… 好像落泪了? 又一看床榻上楚召淮呕出的血,赵伯双腿几乎软了,哆嗦着道:“王妃……是、是没救了吗?” 药汁熬得极浓,白鹤知轻轻扶着楚召淮的脸,倾斜着药碗慢吞吞将药喂过去,语调冷得很:“璟王府的人连句吉利话都不会说吗?” 赵伯:“……” 看来王妃并无大碍。 楚召淮浑浑噩噩中也乖得很,药再苦也没有排斥,乖乖一口口吞咽。 这方子是白鹤知根据姐姐的手稿修改而来,又添了几味护心脉的珍稀药材,楚召淮似乎尝出来了,恹恹靠在白鹤知肩上,茫然地喊:“娘……” 白鹤知用帕子为他擦拭唇角药汁的动作一顿。 白夫人去世时楚召淮还小,这些年很少梦到娘,哪怕梦中有幼时之事,也是面容模糊,瞧不清五官。 浑浑噩噩中,楚召淮沉重的躯体似乎变得轻飘飘的,宛如一团云雾般缓慢漂浮。 视线天旋地转,意识混乱。 楚召淮茫然站在一处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呆呆四望。 这是哪儿? 张开手一看,楚召淮歪头更加迷茫。 他身着一袭墨绿色衣袍,精致华美,看样式不太像成人衣裳,反而像是年幼的孩子才会穿的。 楚召淮眨了眨眼,想了许久才记起,他娘亲很喜欢青绿两色,年幼时给楚召淮做的衣裳一穿上,都会被人调笑叫他会蹦的小莲叶。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一道光亮。 楚召淮下意识迈着腿朝着光走去。 不知何时,他已变回年幼时的模样,小短腿捣腾半天也才慢吞吞走了一小段路,反倒离那光越来越远。 楚召淮微微喘息着,愣了一下后,很快就停下脚步。 既然追不上,那就不要了吧。 楚召淮很懂得随遇而安,乖乖地看着那光越来越远。 忽然,一只手从上方伸来,轻柔按在他的肩上。 “为何不追了?” 楚召淮仰头看去。 白夫人一袭青色裾裙长身玉立,眉眼五官清晰,带着笑注视而来——笑起来时和白鹤知极其相似。 楚召淮一时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他却不觉得惊慌,乖乖地回答:“追不上。” 白夫人还是笑:“你都没努力跑就放弃了?不想要吗?” 楚召淮疑惑道:“想要就一定能得到吗?” 问出这话,楚召淮又歪了歪脑袋,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句话。 “好吧。”白夫人蹲下来摸着他的脸,笑得眉眼弯弯,“那小水就随娘亲走吧。” 楚召淮眼眸倏地睁大。 娘亲? 似乎记起眼前人是谁,楚召淮高兴极了,活蹦乱跳牵着白夫人的手:“娘来接我了!” 白夫人站起身,垂眼看着还没到她腰的团子眯着眼睛上蹿下跳,没忍住笑了出声。 她牵着楚召淮的手缓步往前走。 四处全是能将两人吞没的黑暗,楚召淮却丝毫不畏惧,开开心心牵着娘亲的手往前溜达,他眼眸全是不加掩饰的笑意,好奇地问道:“娘,我们去哪里呀?” 白夫人只是笑。 楚召淮等了等没等到答案,索性不想了。 无论娘带他去哪里,他都乐意去。 只是这黑暗中无人无光,为何远处会有人在唤他。 “……召淮?召淮——!” 楚召淮疑惑歪头。 召……什么? “召淮!” 暖阁中全是浓烈的血腥味,已至深夜,本已稳住的楚召淮忽然从梦中惊起,喉中不住呕出源源不断的血,呼吸越发急促,带着濒死的嘶哑,痛苦至极。 白鹤知守了一日,见状几乎疯了,手捏着金针稳稳刺入躯壳穴位,强行吊住楚召淮的一口气。 白日那场发作已足够吓人,如今这番模样好似下一瞬便能气绝而亡。 楚召淮心口疼得无法忍受,混乱间右手猛地按在胸口,圆润的指尖狠狠用力,顷刻便将病白的皮肤按出五个血洞。 白鹤知一惊,立刻按住他的手。 楚召淮的力道极大,好像要将心剜出来,一边喘息一边剧烈挣扎,穴位上的针几乎被深陷进去。 “召……” 一只手倏地从一侧探来,握住楚召淮的手腕强行按在榻上,制止住他的挣扎。 白鹤知动作极快,顺势将针悉数拔出,又将吊命的汤药喂过去。 楚召淮喘息越发艰难,脖颈拼命后仰,近乎神志不清地拼命挣扎,他痛得满脸是泪,混乱间舌尖被咬破,唇角渗出狰狞的血痕。 “呜!不要!疼!” 姬恂瞳孔一缩,单手扣住楚召淮两只手腕,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中拥着,另一只手将虎口塞入楚召淮口中。 楚召淮痛到极致,狠狠地咬紧牙关,一口便咬出了血。 “呜……” 姬恂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痛苦到几近濒死的楚召淮,嘴唇都在微微发抖,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无能为力。 上次楚召淮发病时并没有这般严重,服下药后很快便有了效。 是因为他。 若不是因为他解毒而殚精竭虑,又在那日被折腾一夜,楚召淮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昨日白鹤知质问他时,姬恂只觉得好笑,吊儿郎当地说出那句“心安理得”。 姬恂眼底痛色一闪而过,眸瞳血丝遍布,垂着眼将楚召淮紧紧拥在怀中。 这人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 冬日这样冷,一道寒风也能将他吹得四分五裂。 他心不安。 姬恂从看不惯旁人遇事懊恼只会说“早知如此,我便如何”这种软弱的话,于他而言这只是怯懦的逃避。 但在心痛到极致后,姬恂好似不受控制变成他最厌恶的软弱之人,铺天盖地的歉疚遍布全身。 若是今日不去猎场,若是那日他清醒着并未对楚召淮做出卑劣之事,若是…… 若是楚召淮从未遇到过他。 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这些苦难? “召淮……” 楚召淮牵着白夫人的手,蹦蹦跶跶走了半天,忍不住疑惑道:“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白夫人“嗯?”了声:“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喊我嗷。” 白夫人忍俊不禁:“先走吧。” 楚召淮继续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他忘性大,又问了句:“娘,我们要去哪儿啊?” 白夫人终于停下步子,蹲下身温柔注视着他,学着他的语调说:“到了嗷。” 楚召淮疑惑地看过去。 周身黑暗在不知不觉间已被驱散,两人站在光芒中,他一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不远处的黑暗在拼命朝他吞噬而来,却被白夫人挡在身后。 ——白夫人带着他,追上了那道光。 楚召淮不明所以:“娘不带我回家吗?” “急什么?”白夫人道,“家就在那,娘也在那儿,等着你便是,又不会跑。” 楚召淮撇嘴:“那娘要等到何时?” 白夫人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极其开怀。 楚召淮疑惑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在他的记忆中,娘亲似乎身体虚弱一直病着,从未这样大笑过。 白夫人笑得眼睛都弯了:“愿我儿,无灾无难至百岁。” 说罢,她温暖柔软的手轻轻一推,却好似有千钧之力,将楚召淮整个人推得一个踉跄,不受控制朝着那道光跌跌撞撞飞去。 楚召淮一身紫衣被风吹得胡乱飞舞,睁大眼睛拼命朝她伸出手。 “娘——!” 床榻之上,楚召淮猛地呛出一口带血的气息,已经涣散几近满瞳的眼眸悄无声息的收缩聚焦。 ……终于有了光亮。 白鹤知一愣,眼圈通红,不可置信道:“召、召淮?” 楚召淮奄奄一息,气息却不再急促,恹恹道:“唔唔?” 刚开口就感觉口中有东西,舌尖虚弱地一顶,味道后知后觉泛上来。 似乎是人参。 这人参似乎年份久远,楚召淮刚发过病竟还能被吊着艰难保持一丝清醒。 眼前视线逐渐聚集,天似乎即将破晓,满暖阁挤满了人,瞧着和他舅舅的官服很像,似乎都是太医院的。 楚召淮迷茫道:“舅舅?” 这次发病如此严重吗,竟然要用参片吊命? 白鹤知脸上全是水痕,他坐在床沿哆哆嗦嗦去摸楚召淮的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嗯,舅舅在。” 听到楚召淮说话,在场所有太医全都如释重负,命都吓去半条。 太险了。 王妃既然性命无虞,璟王殿下应该不会再发疯了…… 怪吓人的。 楚召淮有气无力地道:“舅舅灌了我多少药,嘴里好苦。” 都分辨不出味道了。 白鹤知完全不敢回想这一夜是如何过来的,人几乎惊得要虚脱,他有气无力地伸手轻轻戳了下楚召淮的额头:“往后日日灌一缸药,算提前习惯了。” 楚召淮迷茫地眨眼。 白鹤知看他满脸惨白虚弱至极,也没多和他说话:“乖,先别睡,稳下来再休息。” 楚召淮温顺点头。 满暖阁的太医鱼贯而出,白鹤知也出去似乎又去煎药。 楚召淮脑袋懵懵的,记不太清梦中之事,只隐约知道他梦到娘了。 眼皮还在打架,身上虚弱得没有半分力气,但他听舅舅的话,只闭眼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楚召淮放空呆脑在心中磕磕绊绊背医书,就在即将撑不住要睡过去时,忽然感觉有人伸手在探他的鼻息。 舅舅吗? 正奋力睁开眼,楚召淮忽然“唔?”了声。 那人翻身躺在他身侧,坚实有力的双手温柔轻缓地将他拥抱在怀中,热意滚烫裹挟周身。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召淮茫然睁开眼。 姬恂闭着眼躺在他身侧,宽厚的臂弯极具安全感,一手环抱后背、一手扣着腰将楚召淮牢牢抱住,好像不抱严实就会被人夺去,眉间皆是浓烈的疲倦。 “王爷?” “嗯。”姬恂和楚召淮额头相抵,闭着眼语调前所未有的乏倦,“抱疼你了?” 楚召淮摇头,抿唇好一会才讷讷道:“王爷手好像在抖,是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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