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恂沉默良久,忽地笑了,胸膛传来轻微的颤动,他似乎轻轻吻了下楚召淮的发顶,淡淡道:“嗯,冷。” 楚召淮“啊”了声,他没多少力气,说话也细若蚊嗡,语调带着担忧:“你今日有吃药吗?还未开春,不能再穿着单衣到处跑,会得风寒。” 姬恂手臂一僵,怔然注视着他。 因相拥的动作,垂眼能瞧见楚召淮病白的半张脸,羽睫浸着水,嘴唇仍是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却还在惦记自己有没有喝药。 圣上忌惮姬恂和他兄长,哪怕身在晋凌,自幼身边也是尔虞我诈,将姬恂一步步养成过分警惕的脾气。 宁王被亲近之人害死后,姬恂更是什么人都不信,只觉得世人皮囊下,皆是令人厌恶的私心、算计。 姬恂从不相信有人会表里如一,再纯澈的人也有阴暗的一面。 楚召淮自幼被楚家、白家磋磨,就算性子开朗,能逢人便带着笑,轻而易举谅解其他人,心中应当也留有一丝深埋着的怨恨。 可姬恂错了。 命运不公,血亲冷待,楚召淮不怨不恨,善待旁人,自由而张扬,靠着自己也能跌跌撞撞地长大。 明明身躯比谁都孱弱,却好似这些年的风吹雨打将他的秉性磨炼得…… 几乎带着佛性。 姬恂将人抱在怀中,近乎有种渎神的罪恶。 天边明月被他拽入水中,囚禁在一汪死寂的水潭不得自由,如今还被一群水黾肆意践踏出破碎的涟漪。 姬恂缓缓收紧手臂,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他:“白院使说你要静养,护国寺是个好去处,幽静偏僻,佛祖菩萨也能庇护你身体康健。” 楚召淮神思不属,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闻言却虚弱笑了。 姬恂问:“笑什么?” “笑王爷。”楚召淮道,“你明明不信神佛的。” 姬恂笑了。 ……白鹤知也笑了,牙齿几乎咬碎了:“王爷好雅兴。” 姬恂:“……” 浓烈的药香飘来,姬恂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轻轻将楚召淮扶着半拥在怀中,脸皮极厚好像没注视到白鹤知的怒瞪,彬彬有礼地伸手接过药。 “劳烦了。白院使也累了一整夜,先去偏院休憩吧,有事本王会让人叫您。” 楚召淮刚脱离危险,白鹤知不想他再为琐事伤神,难得没有和姬恂多说,沉着脸半声没吭转身走了。 姬恂扶着楚召淮的下巴,慢慢倾斜药碗。 楚召淮张唇喝了一口,正想一鼓作气咕嘟完,唇边的碗沿就撤开了。 “小口小口喝,别呛到。”姬恂道。 楚召淮撕心裂肺的咳声好像还回荡在耳畔,姬恂唯恐他再咳着,惊了好不容易稳下去的心疾。 楚召淮欲言又止,只好吞咽下去。 姬恂这才将碗沿凑上来。 这样一口一口将大半碗药喝完,楚召淮苦得几乎精神了,奄奄一息被姬恂摆弄着放回被子里。 “睡吧。” 楚召淮本想说睡不着,但姬恂的声音低沉喑哑回荡耳畔,好似蛊惑般一把抓住他本就昏昏沉沉的意识。 几乎是片刻,他蜷在满是姬恂气息的被子中,安然入睡。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嘴唇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 轻柔温热,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像是……一个吻?
第63章 白夫人的手稿的确有用。 白鹤知医术高超, 熬了数个通宵根据手稿调出的方子将楚召淮从鬼门关救回,有惊无险。 楚召淮又断断续续昏睡了两三日,整个暖阁全是腌入味的浓烈药味。 闹市街死士火药爆炸的案子, 被姬恂力排众议接了下来——主要是三法司实在是怕了姬恂这条疯狗, 根本无法阻止,只能任由他去查。 众人无法理解煞神又发什么疯。 王妃只是受了点惊吓罢了,也没伤到哪儿, 三殿下被震得一直在呕血都没说什么, 姬恂就要疯到查到谁就一刀砍了, 短短几天和此事有关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逃脱。 楚召淮对此事一概不知, 昏沉数日精神一直不济, 除了吃药便是睡觉,整个人瘦了一整圈。 入了三月,风已带着春日的气息, 不再彻骨的冷。 难得风和日丽,姬翊到了后院, 就见楚召淮裹着披风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满脸掩饰不住的病色。 “还没好呢?”姬翊随手拎了个椅子溜达过去, 一屁股坐上去,“听说前几天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被我爹劫持来王府了,三殿下那边就留了个半吊子太医。” 楚召淮努力睁开眼,嘴唇惨白如纸,好不容易被养出点肉的面颊几乎凹陷一块, 他茫然道:“啊?还有这事?——唔, 你脸怎么了?” 姬翊拿着小案上的糕点啃, 吊儿郎当的脸上带着一片淤青,随意道:“没事, 在国子监和人打了一架。” 楚召淮皱眉道:“谁敢打你?你好像还瘦了,怎么回事?” 姬翊吃糕点的动作一顿。 这人自己都病得差点死了,竟然还关心旁人? 姬翊别扭地侧过头:“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上次在黄鹄阁若不是楚召淮护住他,他早已被炸得血肉模糊了,这种救命之恩姬翊不知要如何回报。 姬翊虽然爱烧香拜佛,但一年去个两三次尝尝鲜可以,让他待在佛寺一个月,过清汤寡水的日子,还不如去国子监呢。 只是楚召淮体虚病弱,需得静养,姬翊只好别别扭扭地答应下来。 楚召淮撑起身子,从一旁拿出药膏,指腹蘸着给姬翊擦眼尾的淤青。 姬翊蹙眉,“嘶”了声就要往后撤。 楚召淮道:“别动。” 姬翊只好不情不愿地凑上去,疼得手都抓紧了也没往后躲了。 “怎么伤这么厉害?”楚召淮眉头轻轻锁着,道,“你就站着让人打吗?” “没有。”姬翊比了比手臂,得意地挑眉,“我一人打十个,将那群孙子全都打得嗷嗷叫……嗷嗷嗷!疼!你这什么药……” 话虽如此,他还是没躲。 “让你很快好的灵药。”楚召淮笑了声,又闷咳两下。 姬翊一僵,不敢再惹他了,像是被套着圈的狗子,闷闷道:“梁枋病重,沅川那边施压许多日才终于同意他回家,国子监那些人酸言酸语说梁枋命不久矣,我直接上去就是一拳,别提多英勇了……嘶,这药里掺辣椒水了吗?” 楚召淮将药涂好:“下回别这么冲动了。” 姬翊撇嘴,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又一想到那日是因自己嚣张和三皇子吵架才耽搁时间被刺客攻击,顿时心虚地闭了嘴。 楚召淮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姬翊会听。 刚将药放好,就听姬翊垂着头,耳根通红地小声道:“好,对不起。” 楚召淮:“?” 楚召淮愕然看他,怀疑犬子脑袋被震坏了:“手。” 姬翊大概臊得慌,正伸着手给自己扇风,疑惑道:“什么手?” 楚召淮肃然道:“我给你把把脉,是不是脑子震出毛病来了?” 姬翊:“……” 姬翊整个人像是烧开的水壶,声音都要发出哨响了:“楚召淮!别拐弯抹角的骂我!我能听出来!” 楚召淮抿着唇笑个不停。 但他虚弱无比,笑了两下又牵动肺腑,忍不住咳了出来。 姬翊顿时就慌了,赶忙将声调降下来,手足无措地给他拍背顺气:“你……你慢点,我我我对不起……” 楚召淮朝他摆了摆手,咳嗽却止不住。 姬翊都要以死谢罪了,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轻缓扶着楚召淮的肩膀揽在怀中,大掌用力在单薄胸口顺了顺,很快安抚住错乱的呼吸。 姬翊一怔。 姬恂不知何时来的,懒懒坐在摇椅上半抱着楚召淮,眼神凉飕飕瞥向姬翊。 姬翊吓了一跳,直接一蹦三尺高:“爹。” 当着楚召淮的面,姬恂没让姬翊没脸,熟练倒了杯温水喂给楚召淮。 就是担忧让咋咋呼呼的姬翊跟过去,楚召淮还能静养得了吗? 楚召淮稳住呼吸,见姬翊在旁边不太自在地从姬恂怀里撑起身体,没话找话:“王爷回来了。” 姬恂怀中空落落的,又瞥了姬翊一眼。 姬翊没什么眼力劲,没瞧出他爹真正的意图,还在那小声认错:“爹,我知错了。” 别、别这样看他,怪吓人的。 姬恂道:“国子监可准假了?” “准了,准了一个月。”姬翊忙回答。 楚召淮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闻言歪了歪头,疑惑道:“春猎不就十日不到吗,为何多请这么多日?” 姬恂不知从哪儿拿来的帕子随意给楚召淮唇角擦了擦,淡淡道:“今年春猎选在扑鹿台,事多繁琐,回京又要忙先帝祭祀之事,你们多在护国寺住段时日。” 楚召淮乖乖点头:“好。” 姬恂又看了姬翊一眼。 姬翊还不走,像是柱子似的杵在那,小心翼翼道:“扑鹿台不是废弃多年了吗?” 姬恂笑了:“这种犄角旮旯的陈年旧事世子都一清二楚,策论倒是不记得写?” 姬翊:“……” “我我……”姬翊赶紧找补,福至心灵又说,“我我是想问,护国寺人来人往,召淮在那会不会不安全?” 姬恂瞥他:“此事我已安排好,不需你操心。” 姬翊耷拉着脑袋,“哦”了声。 姬恂看他一眼,两眼,三四眼。 确定“犬子”真的没什么眼力见,姬恂懒得再管他,直接抬手将楚召淮打横抱在怀中。 裾袍翻飞交叠,楚召淮被剪短的发垂在半空随风而动,单薄身躯靠在姬恂宽阔的怀中,面容还带着点迷茫。 姬翊:“?” 姬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这这在干嘛?! 姬恂垂眼轻声道:“起风了,小心冻着。” 说罢,抬步走回寝房。 姬翊目瞪口呆看着,总感觉哪里不对。 他爹是这么体贴的人吗? 再说……这对楚召淮是不是过分亲密了? 姬恂并未在意姬翊在凌乱什么,只担忧楚召淮更瘦了,抱在怀中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唯恐力道用大些将他弄坏。 轻缓将人放在暖阁的连榻上,姬恂道:“午膳没吃多少,没胃口吗?” 楚召淮精神不济,反应好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不对,警惕道:“你怎么知道的?” 难道又安排暗卫开始续写《王妃记注》? “没有。”姬恂似乎料到他在想什么,淡淡道,“你吃完后本王过来瞧过,那药膳几乎没动几口,糕点也只啃了一口就放下了。” 楚召淮:“……” 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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