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记得两人出师前,自己在师门舞剑,茗恪在铸剑室,忽然顿悟,造出引春。 那人笑靥明媚,奉剑与穆疏雨。 ——师兄,此剑铸时见师兄舞剑,忽得灵犀,恍见万千春意漫过师兄剑尖,如剑引春来,遂此剑得名引春。 ——任着世间纷繁扰扰,我眼中唯有师兄剑尖春意盎然。 每每回想,穆疏雨都是感慨,直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你说我剑尖藏万千春意,你又可知这万千春意源于你心? 穆疏雨以那心血剑入剑庄,得庄主垂怜,在湖边滴自己心血,重淬火。 未成。 只是大敌当前,不容多虑,穆疏雨只能埋下万千心绪,奉命出行。 从此,再无可能。 他只能是那个恭敬有加的大师兄,那个冷淡疏离的穆庄主。 ————&——&———— 穆疏雨假死那日,尚渝看那人撩开床幔,缩在那里,枯瘦苍老。 “尚先生,”躺在榻上的中年人拿出一锦盒,“你可知这是何物?” 尚渝不解,看对方打开来。 一柄剑放于其间。 “此乃心血剑,”穆庄主叹了口气,手指拂过剑锋,滴血其上,“但非我心血所铸。” 尚渝看那血珠在剑脊上滚了一圈,沁入锦盒内的绸缎。 “穆庄主何意?” “我……很累了。”对方苦笑,“南冥之势又有重起之意,剑庄该好好打扫了。” 还有那些该说的,未说的,该认清的,未认清的,该重现天日了。 穆庄主看起来不过不惑,不知为何语气却带着一种大限将至的意味,再想对方的话,尚渝微微皱眉,第二次伐南几乎斩尽南冥宵小,而南溟湖畔南冥教中大火连烧了五日不留生机,这么多年南冥教几乎只存在于话本,只道这穆庄主糊涂了。 “穆庄主尚在不惑之年,这么说未免奇怪。” 穆庄主摇摇头,没有说什么,缓缓躺回去:“若我真能以一死换剑庄平和,也算我功过相平。” “请尚先生助我。” 尚渝坐在回廊里时想之前和穆庄主两人的密话,看那人还好好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被当成棋子摆了一道。 被借来引叛徒。 尚渝当时有一瞬间甚至真的以为穆庄主一心求死,原是骗人先骗己。 也罢,看在牢饭不错的份上,姑且不计较了。 白飒抱刀站在旁边,看尚渝出神也不打扰,目光回到那剑庄中心的浑泽湖。 虽两人在除剑庄内叛徒和南冥毒偶上没出什么力,但作为计划一环也被邀请来观看成剑礼。 待到选定的时辰,有五人行出,除了穆如荇外,其余四位分别是嫡系子弟。 说来令人奇怪,这么久以来,穆庄主的夫人一直无所出,剑庄都是些旁系子弟的子女。 白飒想想觉得自己无趣,不再深思,仔细看场中。 锤炼的工序已经过了,现在是成剑最重要的步骤——淬火,这也是为什么剑庄偏偏在庄中引浑泽江入内。 穆如荇穿着与寻常男子无异,看起来反而英姿更甚。 穆庄主听人耳语两句,招手:“成剑仪式,现在开始。” 几位旁系子弟开始点火,唯有穆如荇站在那里,没有动作,远眺天上一方天空。 白飒不解,微微蹙眉,忽听一直不语的尚渝说:“她在等时机。” “什么时机?” 尚渝思考片刻:“天机。” 穆如荇年纪尚轻,已是通晓这世间万物若是想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穆如荇合眸,静默。 “若是未等到如何?” 尚渝漫不经心地回应:“若未等到,便是时机不足,这剑不成也罢,就算强行成了,也不是什么佳品。” 白飒不再言语,想起他直到出师,都没练好师父教的最后一式。 ——若你有缘,悟这刀法精妙,得大成,若无缘也罢,为师所教已够你傍身去讨个好生计。 大成,这世间都在追求这个大成。 白飒收回心绪,定定看着场中人。 一个时辰过去,穆如荇未动。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一弟子成剑,端着奉给穆庄主过目。 穆庄主看过,微微颔首。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名弟子成剑,交付过目。 只余两人,又过片刻,除了穆如荇,其余四人都已成剑。 大家等在周围,不明为何。 白飒忽觉周围气场有什么变化,抬首远眺,却没有看见什么。 眼见日头西沉,余晖镀满穆如荇,距正午已过去三个时辰。 穆如荇忽动了动,却是睁眼叹息,把那剑倒提,收起。 白飒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落。 天机可遇不可求,着实令人无奈。 穆如荇倒没有多么失望,撩撩额间发,只是一个须臾,忽见周围风起,池水皱起,落叶纷飞。 穆如荇似是看见了什么,目光落在那高高的楼阁尖顶。 剑落地。 穆如荇看着那尖顶呆楞片刻,忽开始烧火。 见此,尚渝缺微微叹息:“这么早窥破天机可不是什么好事。” 白飒不知道为什么,从入这剑庄开始,尚渝的顽劣就极少显露,端着沉稳,基本不怎么多言。 难道沉稳的世家风范影响了他不成? 火烧起,穆如荇置剑其上。 风声飒飒,舔着火与剑。 剑身变红,穆如荇闭眸,看准时机入水。 如此再三。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周围的灯被点了起来,恰在此时,风停了。 天边却忽见雷光。 不过刹那,雷声大动,穆如荇长发翻飞,不疾不徐看着火焰,刀一点一点红透了,几乎要照亮那一片池水。 倏尔,穆如荇猛抽出束发的簪子,三千青丝乘风,只见她一用力,簪子扎入心间三寸之上,一口血咳在烧红的剑身,转瞬化为青烟。 主坐上的人看得真切,茗恪急急起身,却觉腿有千钧,话也说不出,遂惊疑看自己师兄,发现对方也是相同处境。 白飒觉肩上一沉,忙运气支持,看周围人都出现这种情况,伸手欲护住尚渝。 后者也立刻从袖中抽出几枚银针给自己扎上护住心脉,回头看白飒。 白飒对这东西有阴影,但不等他拒绝,尚渝已经给他连上三针。 白飒:“……” 血一点一点从簪尾滴落,落到剑上,发出细细的嘶嘶声。 天边骤然一片惨白,众人大吓,白飒眼疾手快捂住尚渝耳朵,等了不多时就听震天的雷声。 那豆大的雨点落下,转瞬倾盆。 无根之水,无源可循,借之成剑,乃是借天势。 剑的火红被浇灭,火焰败下阵来。 剑成。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变化恍若未存,又是一派月朗风清。 众人呆呆看着场中,见穆如荇拿起那剑,看似平平无奇,挥舞间却似带着水纹闪掠,恍闻剑鸣如雷。 穆如荇苍白着走近主位,躬身奉剑。 “成剑,”穆如荇低声,“请过目。” 谁知未及交给穆疏雨,穆如荇顿觉手中一空,只见剑已易手。 一灰袍的人站在众人对面的高墙上,衣袂翻飞,恍若嫡仙。 白飒不知其人,看向身旁,后者眼色微沉,似不欲解释。 只听有人轻呼:“剑圣。” 无名剑圣,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只知其人一手无妄十三式名动天下,遂以无妄称他。 剑圣第一次出世乃是白道讨伐南冥之时,仅使七式,大败南冥教主,断其一臂,飘然而去。 第二次是南冥教易主,邪教魔头出世,凭一身阴邪武功,势压边境,剑圣再出,无妄十三式,逼得对方节节败退,最后退至双仞山之后,魔头自此销声匿迹,剑圣也因此负伤,闭关至今,已有七年。 空中有声音传来:“此剑何名?” 穆如荇看剑圣,朗声:“借天势而成,以无根铸魂,名为斩妄。” 与无妄不可说没有异曲同工之妙。 无妄由内而外,心无丝缕妄念,斩妄由外而内,斩三千妄念。
第十四章 对于白道而言惨烈的伐南之战,对于剑圣而言不过是他习剑至今生命中不起眼的一抹涟漪。 有道是乱世当出,他也只是随心而为。 他去南冥,求的不是正道威名。 是求败。 可惜第一次无妄十三式只使出七式,对方就已经巧不藏拙,剑圣不免失望,断其一臂,便无战意。 果真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挡他无妄十三式。 彼时剑圣尚年轻,重入山闭关,继续潜心修习。 又过十年,南冥重振,新任教主武功已是大成,携部众卷土重来。 剑圣那时尚在北境,闻此不顾,直到对方已经压过半壁江山,不得不前往协助。 等到浑泽江畔,见下游已被侵占,南冥势不可挡。 但那日看见在前面抵抗之人,剑圣大震。 ————&——&———— 穆如荇刚说完就觉头重脚轻,往前倒下。 剑圣已是近前,护住如荇,茗恪也忙是下来搂住自己的女儿,往廊席间看去,看着尚渝:“医仙! 众人聚目于尚渝,尚渝这才如梦初醒,忙上前,剑圣微微侧目,未曾置尚渝在眼中。 尚渝下针,拔簪,未见鲜血涌出,心头微定:“带她去内室。” 茗恪颔首,抱起自己的女儿往里去。 白飒看了一眼眼神空茫的剑圣,赶忙跟上尚渝。 穆庄主稳了稳心神,遣散席间人,道:“剑圣别来无恙。” 两人年龄相仿,但早在二十年前,剑圣之能就已经卓然于同龄人,历经两次祸乱,而今眼界实力远非寻常可比。 剑圣看了穆庄主很久,想不出半点对方是谁,半晌只能道:“剑庄果然人才辈出。” “剑圣过誉。” 想来南冥一战若无剑圣斩南冥教主一臂,挫南冥锐气,也没有如今。 有些时候,当真英雄造时势。 穆庄主也知道自己估计入不得对方眼中,道:“不知剑圣来剑庄有何事?” “无事,路过。”剑圣顿了一下,“见天色有变,停下察看,才觉原是有人成剑。” 不知道穆如荇刚才抬头时看见的,是不是就是那飘飘然遗世而独立的剑圣。 穆庄主供拱手:“庄中小辈有幸得剑圣青睐,实属幸事,如此便不阻碍剑圣前路了。” “不过我尚有一事寻人,可能刚才去的小辈中有人知晓一二。” 若能与剑圣交好,自是好事。 “那请剑圣移步到前堂,我这就叫人去找剑圣所寻之人。” 尚渝小心为穆如荇上药施针,白飒被屏退在门外,等了片刻有一小厮来此,向白飒作揖:“庄主请医仙去前堂。” “医仙在忙,待他出来自当转告。” “烦请尽快,剑圣也在等着。” 白飒微诧,郑重颔首。 屋内尚渝施针上药后替穆如荇把脉,脉象平稳,未有大碍。 尚渝对一旁的心急如焚的茗恪道:“不必忧心,只是力竭昏厥,没什么大碍,稍等些时刻就能醒来。” 茗恪忙道谢,送尚渝出门。 至门前,白飒转述了方才的话,尚渝点点头:“那走吧。” 前堂只有穆庄主和剑圣两人坐着偶聊一两句,基本无言。 好在有人来报医仙已到,穆庄主稍加放松,朝剑圣道:“我就暂退,剑圣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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