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古筝首尾俱是一片沉淀的玄黑,二十一弦穿孔搭山,看上去古朴无华,毫不惹眼。 比起之前华丽的宴行琴,这张琴几乎毫无特色。 凤曲忐忑地道:“定做时还不知道你的偏好,所以没叫师傅做什么工艺。要是你现在想好了,我再添钱找人——” 商吹玉却说:“我很喜欢。” 他定定看着那张新琴,眸光颤动,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谢谢老师。” 秦鹿问:“不谢我吗?” 商吹玉自是连眼神也不多给。 凤曲这才如释重负,挂上笑容:“你喜欢就好。那这张琴就是你的了,你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这话却问得商吹玉眉目一怔,他迟疑一会儿:“名字……暂时没有想法。”但只是一顿,商吹玉便问,“老师有建议吗?” “我不擅长取名诶,秦……阿露有没有灵感?” 秦鹿眉宇微挑,凤曲问对了人,他对这种风雅之事可是信手拈来。 秦鹿清一清嗓,便想出口成章,用自己的满腹诗书惊艳凤曲,然而话未出口,又被商吹玉半路截断:“我只是想问老师,他就不用了。” 秦鹿:“?” 商吹玉浑不在意秦鹿的表情,自顾自道:“老师上次送琴,我就不曾好好道谢,一直过意不去……对不起老师。” 忽然记起了凤曲的“失忆”,商吹玉垂眼抿唇,将前话推翻:“我只是说些诳语,老师别往心里去。” 但凤曲没有再像往日那样回避。 他之前的确不解“老师”的由来,加之阿珉多次强调自己和商吹玉“同归于尽”的结局,凤曲嘴上不提,心里还是对商吹玉三分忌惮七分小心。 现在想来,难怪商吹玉不肯解释他们的“过去”。换作任何人,恐怕都不理解十一年前就是少年模样的“老师”,为何十一年后还是风貌不改,一如往常。 可这么诡异且敏感的旧事,商吹玉不仅不怀疑他,还主动帮忙隐瞒。 他几乎一个字都不多问,就这么坚信着凤曲是他十一年前短暂相处的那位“老师”。 凤曲动了动唇,看向商吹玉明显落寞的神情。 “……吹玉啊,”凤曲道,“取名‘桑落’怎么样?” - “……你是谁?”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老师!真的是您,是我又在做梦,还是您真的回来了……?” “二公子,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没当过什么老师,你……能先松手吗?” - “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所以老师……这次能不走了吗?” - “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但是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 - 十一年后,凤曲便问:“取名‘桑落’怎么样?” - 商吹玉呆呆地僵在床上,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凤曲把碎发往耳后一别,想起自己在明城遭遇有栖川野的袭击,落在五岁的吹玉的眼里,恐怕无异于凭空消失。 难怪商吹玉初见时会那样失态。 是他反复承诺不会丢下吹玉,也是他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 商吹玉没有一箭射死他,谁都得夸一句仁慈善良。 良久,商吹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一反平日游刃有余的从容,而是翻身下床,赤脚走近过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讷讷问:“难道……老师……” 凤曲心下定了定,扬起笑容:“——进明城后,我们再向店主道谢,一起去喝一壶桑落酒吧。” 商吹玉的身形一晃,眼圈霎时间便红了。 他摇摇头,半晌不发一言,只是垂首弓背,直到一旁的秦鹿开口:“既然定了名字,就写上去吧。” 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平常,凤曲转头和秦鹿对上目光,竟然从秦鹿眼里看出几分了然。 不过秦鹿只是微笑,拍了拍手掌。 门外影卫捧着早就备好的笔砚入内,砚内一片灿金,和凤曲首次帮秦鹿描金时一模一样。 “……”凤曲看一眼商吹玉,“可以吗?” 商吹玉浑身轻颤,不敢抬头看他,却立即点了点头。 凤曲便拿起毫笔,蘸一点金。 正是气沉丹田即将落笔的刹那,房门忽地被人一把推开,一串响亮的大笑震彻房屋,只见花游笑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是得意洋洋,一手抓起了凤曲的手腕: “凤曲老爷,走!跟我拜把子去!!” 凤曲:“啊???” - 宣州的大火烧了十天十夜,花游笑也累得够呛,整日不得合眼。 凤曲懵懵地被他拽着,一路飞檐走壁、蹿房越嵴,颠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 一伙花子围着一张长长的盖着红布的桌,桌上供几尊粗糙的漆像、摆几盘贡果、插几支燃香。 两个蒲团放在长桌跟前,凤曲看得莫名,已被花游笑拎着衣领一跃而下。 花子们蜂拥而来,笑声闹成一团,架着凤曲往桌前一推。 接着不知是谁使了力气,凤曲两腿一软,稳当当跪在了蒲团上,又被塞进三炷香。隔着青烟袅袅,他才看清神像之一竟然是个红脸关公像。 身边花游笑也利落跪下,捧香立誓:“关二爷在上!我花游笑,今日愿同倾凤曲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背弃,五雷轰顶!” 他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周围响起乞丐们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连带着附近居民都出来张望,发现凤曲和花游笑一起跪着,一边惊讶,一边又呼朋引伴,都来看他俩的结拜仪式。 只有凤曲一头雾水,等花游笑发完誓言,他还僵在原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好半天,花游笑歪头看他,笑眯眯问:“不愿意?” 凤曲一个激灵,如芒在背,仿佛真的被关公神像怒目而视。 花游笑来得急促,的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与其说不愿意,凤曲本来也对花游笑刮目相看、深怀感激。被花游笑一问,凤曲沉吟片刻,长长吐一口气。 他持起燃香,敬对神像:“二爷在上,我倾凤曲愿和花游笑义结金兰,死生相托。今后同心同德,患难与共。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花游笑微扬眉梢,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 然而凤曲拜过神像,转脸看他,已经深深再拜下来,反倒比花游笑还要认真。 花游笑噗地一笑,二话不说,也转过身子对凤曲一拜。 周围的欢呼沸至巅峰,只有人群中央的二人静默相拜。 花游笑将脸藏在袖间,闷声问:“真心的?” 凤曲答:“不然呢?” 花游笑哈哈大笑,起身把香插到神像跟前。 凤曲紧随其后。 饮酒烧香,礼定誓成。花游笑笑眯眯看凤曲喝完黄酒,忽然开口:“这可是我第一次结拜。” 凤曲放下酒碗的动作都跟着一滞:“……咦?” 丐帮不该很流行这种东西吗? 花游笑见谁都喊兄弟,怎么还是第一次啊?! “我打听过,你今年才十七是吧。我十九了,所以我是哥哥。‘笑哥’是给别人叫的,你就直接叫我‘哥哥’,怎么样?” “……”凤曲皮笑肉不笑,“不怎么样。” 他在且去岛上当了八年的大师兄,还没叫过谁“哥哥”。 花游笑面带惋惜,忽然从腰带里抽出一封信来。 不等凤曲发问,花游笑摇着信道:“亏我刚拿到且去岛的信就赶紧送给你,让我看看,收信人是……哟,不是弟弟你啊,难怪这么无所谓,那我可就丢了。” 凤曲的额角青筋暴跳:“……谁的信?” 花游笑说:“嗯,穆青娥的。” 凤曲:“……” 那他就算赔上性命也得帮青娥拿到吧!! 花游笑早便拿捏了他的软肋,摇头晃脑地追问:“怎么样?要不要认哥哥?” 凤曲看得又气又笑,爽快地喊了一声:“花哥。” 这就有些偷工减料了,花游笑极为不满。正想继续为难凤曲的时候,手肘的麻筋却被人重重一敲,花游笑倒吸一口冷气,手指刚松,信便轻飘飘地下坠。 凤曲伸手去接,花游笑连忙抬腿堵住凤曲去路。二人一顿交手,任由信纸飞落,临落地时才被凤曲的脚尖一勾,勉强反纵升空。 两人互不相让,短短数息,便已切磋几十回合。 比之凤曲帮小二争夺铜板的那次,这回也没有让步多少。 人群中忽而闪出一道身影,原是五十弦拂开观众,趁两人都无防备,一手截下了信。 花游笑刚想阻拦,就被凤曲束住双腕,面前迎来一张漂亮的笑脸:“花哥,还打吗?” 花游笑:“啧。” 五十弦举着来信,穿回人群:“小穆,你师父来信咯——” 只留下这对刚结拜的兄弟大眼瞪小眼,花游笑抓抓头发,放弃挣扎:“不打了,喝酒去。” - 有关花游笑,凤曲其实还有无数问题。 譬如赶尸术、尤氏,以及他沦落丐帮的原因,还有执意和他们为难的理由。 而这些原本不易开口的问题,在花游笑主动找他结拜之后,也在几碗酒里直接说了出来。 “我打小跟着家里活动,游走四方,赶尸夜行。这是我们唯一的本事,总得糊口啊,而且那会儿也没人说高/祖不许,反正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低调点,哪有什么许不许的? “有天我家长辈都被一户人家叫去,说有大批尸体需要搬运,而且酬劳相当丰厚。这次的尸体数量巨大,我们本来就人丁稀少,为了这笔生意,几乎全家都出动了。包括刚满十岁的我,也得跟在队伍后边。” 花游笑喝一碗酒,平静道:“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总之事成之后,雇主给没给钱我不知道,但我因为贪玩晚回了家,到家就看到大家全死了。” “那就是我第一次赶尸咯,赶得稀里糊涂的,磕磕碰碰,把我爹的脸都摔坏了。 “……以前的身份肯定不能再用,我是小孩,又不是傻子。抓紧时间带着家里的铃铛跑了,听说宣州治安最乱,浪人云集,我就逃到宣州偷盗为生。侥幸遇到了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乞丐,他收留了我,我就改叫‘花游笑’了。” 凤曲听得动容,更感动于花游笑竟然对他和盘托出。 “你想过报仇吗?” “报仇?”花游笑乐了,“对方不惜把我家灭口也要隐藏的秘密,如今被我告诉了你。即使我现在死了,这个秘密也已经重见天日,这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
224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