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娥蓦然揪住衣袖:“当真?!” 泪水决堤而出,穆青娥摇摇欲坠,紧咬牙关才让自己不至于晕眩过去。 这是她历经两世而就的药方,商吹玉也是第一个服药的病人。 没有人知道她是何等的煎熬难耐,何等的忐忑不安,直到商吹玉的消息传来,她才终于能够稍微松一口气,再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晃悠悠的油灯。 考生道:“今晚亮了灯的,都是药铺。大家说好了,疗治瘟疫的药材都是店主们自愿赠予。看守地宫的僧人也没有阻止我们送药。” 除了穆青娥,早就没有人尝试给病患开药了。 与其眼睁睁看着人们病死,寺庙僧人也宁可让考生送药进去。 今晚城中药铺夜里迎来了无数客人,他们敲响门扉,言辞恳切,药铺便连夜开张。 他们知道的不多,只是听说太平山的弟子有了根治“诅咒”的药方。 沉睡的观棠县便在这晚转醒,紧闭的门户敞开缝隙,好奇而期盼的眼眸打量着这群外客。看他们脚不着地、看他们奔忙不休,药铺便一家连一家地重开门堂,亮起门灯,燃起药炉。 穆青娥的药方被抄作十来份,分别送往了这些药铺。 药烟滚滚而上,吞噬了遥远的月,月下却爆发出鼎沸的欢呼。 同一时间,郊野冲起刺目的火光。 那是考生们焚毁的第一座停有病尸的义庄。 城中百姓沉默注视,对着大火的方向陆续而拜。 为义庄内消亡的生命、为义庄外点燃火光的考生。 ——为宣州或可迎来的明天。 - 凤曲瞠目结舌看着所有提铲而来,七手八脚帮忙运尸的考生。 他们挥汗如雨,像是对凤曲的惊愕分外受用,个个都弯起眼睛,笑说:“可不能只让你俩逞英雄!” 华子邈叫道:“你们来得也太慢了!我和小凤都快累死了,才挖出来三四十具!” 和他同队的另一个剑客用铁铲的木柄把他脑袋一敲,又气又笑:“来就不错了,少在这儿摆谱。” 众人哄堂大笑,手上却都不停。 一具接一具尸体被刨出泥土,大家大汗淋漓,却没有一丝懈怠。 刨尸的、搬尸的、运尸的…… 崎岖的山路里人影穿梭,尸体都被送去山下,而山下自有其他考生接应,将把尸体运往五十弦借由系统地图选定的焚化点。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但所有人的心中还是蒙着同一层阴翳: 山里究竟藏了多少病尸? 他们究竟来自何处? 只靠一群考生,一天、两天、三天……他们又要挖上多久,才能让偌大的不正山恢复往日? 无人开口,却心照不宣。 直到砰砰咚咚的铁锹声外,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空灵的铃音。 高高的山尖之上,一道瘦削人影孑然而立。 他背对寒月,面朝黑山,掌中一对银铃阵阵作响。 沙哑的唱声和铃音一同飞进山林: “喜神过境,生人勿近。 “天高地宽,各走一半——” 凤曲怔怔地抬起头,却发觉脚下土地都在隐隐颤抖。四周考生惊慌失措地丢下铲子铁锹,有人惊道:“尸体动了!” 无数的尸体破土而出,不顾考生的尖叫,齐刷刷朝向山下的方向,如潮一般涌了过去。 它们无视所有,唯独听受铃音的召唤,沉默地、整齐地步去山脚焚化的地点。以苏醒的姿态,走入即将到来的彻底的毁灭。 花游笑高踞群山巅上,逆光的眉眼不见神色,但每一次铃都摇得坚定而响亮。 凤曲心中动容,仰起头,面朝花游笑的方向,大声喊道:“多谢——!” 回应他的仍是缠绵的铃音。 和风中飘荡而来,属于花游笑的一声轻笑。 - 半个时辰前,他去了花子口中的那处悬崖。 听说染病的弟兄都葬身崖底。 他也听到了凤曲和华子邈的对话。 甚至在此之前,连凤曲和五十弦的对话也没有错过。 花游笑在崖边坐了一会儿,不到一袋烟的时间,却像过了数年一般漫长。 最后,花游笑燃起一支火把。 “故人回家,行人避让。” 他摇响银铃,投下火把,目中深深不见光彩,凝成一片冰冷的决绝。 须臾,花游笑闭上双眼,一滴清泪悬在下颚。 “……故人回家、故人回家。” 那颗眼泪映出耀眼的火光,熠熠如日,流辉溢彩。 啪嗒坠地的瞬息,火焰冲天而起。 花游笑背过身去,铃音不断,唤醒了不正山上多年的旧尸,如同拔去宣州一城的沉疴痼疾。 火焰烧亮了天。 火焰烧活了城。 - “是我要谢谢你啊,凤曲老爷。”他道,“……把这火焰带去更多的地方吧,这件事非你不可。”
第052章 饰太平 宣州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尸群如山如海,从山里、从义庄、从土下苏醒,循着清凌凌铃音的指引,它们走向了一丛丛沸腾的野火。 绝壑之下,千里火海。 群尸纵跃而赴,缓慢而坚定,僵硬却决绝。直到火焰哔剥,蚕食最后一寸白骨。一切皆作青烟,除却烈火,犹如亘古炽灯,永远地燃亮了宣州的这一页史书。 当空如昼、长明不夜。这就是今晚的宣州。 - 但在长街当中,人声如浪,从县衙冲出的衙卒个个面目狰狞。 他们如蜂如狼,肆行穿掠,高声喝骂着街心带药穿跑的考生和居民。接连几间药铺都被衙卒的朴刀叫停,他们不得不熄灭药炉,再同往日一般折腰作哑。 考生们本是怒火中烧,个个都想和衙役拼命。 可终究难敌对方来势汹汹、百十之众,又都是皮甲精兵,只是一群江湖草莽的武艺装备,少了如凤曲、华子邈那样出众的侠客,自然只能节节败退。 一刃刀光直劈下来,卷落开合间,药铺堪堪关上的门扉就被一脚踢开,门锁崩坏。 为首的衙役生得虎背熊腰,冷面提刀,招式利落爽快,一看就是官府中有些履历的差使。这类人虽受官家差遣,但往往功夫不弱,遇上寻常江湖人时,都能力占上风。 他对堂中的穆青娥道:“大人有令,请穆姑娘跟我们再走一趟!” 穆青娥的手中还握着药,两名考生咬牙把她护在身后,正想叫骂,却见衙役用刀背横扫过来,二人急退数步,仍被强劲的刀风逼得两股微战。 对方再喝一声:“穆姑娘!” 穆青娥对那副神情再熟悉不过了。 前世她在堂下叫屈,两侧执棒杀威的衙役也是这样表情。他们秉公行事,背靠大虞的“正义”,提刀挥棒,都能师出有名。 除非迫不得已,江湖人鲜少会和官府作对。 饶是前世走投无路的穆青娥,举目无亲之时,第一个念头也还是寻求官府的理解和庇佑。 穆青娥迅速思考对策,正考虑暂时附和他们,等出去再伺机而逃。 却听一声仓皇的大叫,打断了衙役和穆青娥之间的对峙。店外踉跄奔进了两个衙卒装扮的男人,双双对衙役一拜:“张捕头,那群花子反了!” 张捕头闻声扭过头去:“什么?!” “我们照您吩咐查封药铺,原本都好好的,那些耗子似的叫花子却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成十上百个都是有的,个个都拿着棍子斧头之类的武器,好些兄弟一时不慎,都被花子弄伤了!” 张捕头面色剧变,脱口斥道:“废物,连几个花子都摆不平!” 但他明白此次外出的任务,比起查封药铺,当然是捉拿眼前这个女人更加要紧。大人千叮万嘱,叫他务必抢在另几个武功高强的考生赶来之前,把这姓穆的女人抓回衙内。 张捕头沉下心思,再次看向穆青娥:“……姑娘看到了,我们公事繁多,没时间和姑娘耽误。姑娘若是明理,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穆青娥瞥一眼他手里的刀,仍想拖延。张捕头彻底没了耐心,当即不顾体面,徒手过来捉她的手腕。两个考生焦急地上前欲拦,都被其余衙卒拉走,只剩那只逼近穆青娥的大手,在即将抓到穆青娥前,再被门外一声轻笑拦断。 来人卸下罗裙,身骑白马。随着马铃作响,飞扬的衣裾犹如霜花,而在金丝勾边的广袖之中,探出一只白净如玉的手。 手指长韧,握有一块嵌金玉券。碧玉之上,流金如霞,勾勒出行云流水的几行字迹。 最醒目的几个字,正和他唇齿启合迸出的字音相符:“——金书玉令,如圣上亲临。” 马蹄踏下一个拦路的衙役,仿佛听不见后者的哭喊,秦鹿勒马转首,目光穿进店内,停在张捕头的身上。 “本世子特令穆氏援治宣州瘟疫,你们朱大人,是不是也要将本世子一道传召?” 一众衙卒当即丢下武器,忙不迭跪地磕头:“世子殿下!” 张捕头蓦然收手,也朝秦鹿一跪:“世子言重,卑职惶恐!” 马蹄这才松开奄奄一息的那名衙卒。 秦鹿恢复了男子装束,又刻意释出威胁的信号,此刻盛气凌人,越发叫人不敢逼视。他只对穆青娥道:“去地宫。” 接着便一勒马缰,冷冷扫一眼张捕头塌下的脊梁:“把你们的人通通撤下,否则,休怪本世子迁怒尔等。” 言罢,秦鹿策马而去,如一牙割破黑夜的白刃,所过之处,惊呼不绝。 所有衙卒都两股战战拜在金书玉令之下,瑶城侯世子亲临宣州的消息,终于传彻了整个观棠。 - “你说什么?秦鹿?!” 朱县令听完回报,骇得面如土色。围坐一圈的县衙官员更是惊惧参半,面面相觑,都不理解秦鹿贵为瑶城侯世子,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大虞开国以来,朝野之中,瑶城侯的地位向来最是暧昧。 顾名思义,历代瑶城侯都盘踞瑶城,当地的兵事赋税一概统领。正因为在瑶城的权力太大,瑶城侯往往低调谦和,从不过问朝都和其他州府,即使持有金书玉令,也不会随意示人。 而秦鹿在受封世子之后,再被钦封“天权”,已经备受瞩目。虽说他是出了名的招摇行事,但明眼人都心里门儿清,实际的秦鹿只会比他父亲更加滑不留手、滴水不漏。 听到“秦鹿”的名姓,朱县令只觉得大限将至。 秦鹿从不无的放矢,既然敢真名实姓地和他作对,就说明秦鹿是真的把握了观棠县乃至宣州的把柄。 别说他的乌纱帽了,只怕秦鹿下了狠心,连他性命都要不保! 堂下还有人问:“大人,那我们派出去查封药铺的衙役……” 朱县令眼前一黑,急道:“叫回来,全部叫回来!快、快,大家一道想想,这秦世子到底是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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