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是无罪,也可以是帮凶。但我此番入世,必须成为能改写悲剧的人。” 凤曲瞑目片刻,斩钉截铁道: “我不能只是无罪,无罪之于我,就等同于冷眼旁观的帮凶。” 商别意只用一晚就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软弱、他的伪善、他的自卑。 商别意也只用一晚就重塑了他。 秦鹿的目光重新落回凤曲身上。 他一直都只当倾凤曲是个有些迟钝的剑客,至多藏了一两个有关背景的秘密。 单是看上去,倾凤曲论惨烈不如穆青娥、论执着不如商吹玉,除却一手高深到蹊跷的剑法,并没有什么值得他高看一眼的地方。 但这一刻,那些认知都被眼前的凤曲颠覆了。 秦鹿看着他,甚至能听清自己话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说你要成为什么人?” 凤曲重答一遍:“我必须成为改写悲剧的人。” 就像商别意为了凤仪山庄, 他也必须为了他的道义、他的本心、他的且去岛, ——从此刻起,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 “吹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牙月悬在中天,月光又如刀光。 商吹玉刚回山庄取了弓箭,临出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某人的询问。 时近寅时,对方显然是早就守株待兔。 一片稀疏的脚步声响起,南苑出口处聚起了十余名亲卫,他们的脸庞在阴影中看不明晰。 商别意从后方走来,轻声咳嗽之后,问:“近来春寒,多少人都病了。你回来这么晚,还往外边走,是在忙什么事呢?” “既然这么晚,你来南苑又做什么?” “我来看你。” “不劳兄长担心了。” 商吹玉举步欲走,却听商别意继续道:“你要去群玉台吗?” 商吹玉的背影僵了一瞬,长久以来都被监视、被掌控的不适感涌上心头,话音也变得更加冷漠:“知道还问,连这种事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我只是听说阿鹿要面见贵客,具体是谁,他也不曾告诉我。” “与我何干?” “吹玉,你不必对我这么大的敌意。你想加入凤曲的队伍,总要经过父亲的允许,你想好要怎么告诉他了吗?” 商吹玉从腰后箭筒撩出一支箭来,直指商别意。 一干亲卫立即拔/出刀来,警惕地围向商吹玉。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却从小路窜出。 没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就在一旁偷听,只见她快步上前,扑跪在商吹玉的腿边:“二公子,不要!” 商吹玉被映珠的哭喊引走注意,神色瞬间阴沉下去:“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你出卖了——” “公子,把箭放下吧!大公子他不会害凤曲少侠的,我们说好了,他不会害您,也不会害凤曲少侠!”映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颤抖着道,“只要、只要拿到信物,你们就可以动身离开瑶城了!” 商吹玉被她打得措手不及,一时没有反应,商别意叹息一声:“你不信我,连她也不信?我若要害凤曲,那天方敬远的死大可推到他的头上。” 商吹玉冷冷道:“秦鹿找到了‘鸦’的黑羽,你栽赃不了。” “是他找到,还是我让他找到?”商别意摇摇头,“你和阿鹿相处不睦,性情却很相似。也罢,那些都是后话,倾凤曲此人我已亲眼见过,性格背景都有了了解,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 商吹玉沉默站着,见他抬起眼眸。 往日还会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今晚商别意却终于不再伪装。 他既不命令亲卫收刀,也不暗示映珠退下,就那么面对着商吹玉手中尖利的箭,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若当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当何如?” 商吹玉想也不想:“那是老师应得的。” “……若当那时,山庄已经破败凋敝,非要你拿下盟主不可呢?” “那种事与我没有关系。” “你当真如此想吗?” 商别意卸下了一切亲切的面具,同样冷冷地看向商吹玉:“你根本不了解凤曲,竟不知他是为同伴、为师门、为道义甘于牺牲一切之人。这样自私自利、意气用事的你,简直幼稚,不配和他同行。” 商吹玉刹那间握紧了箭矢,险些就要和他动手。 但被映珠阻着,商吹玉动了动腿,终究没有上前:“我和老师的事,轮不到你来说教!” “商吹玉,你就清醒些吧!”商别意陡然放大了声量,震得商吹玉也一时无话,又听商别意继续说道,“江湖之大,千门万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委屈不甘,你不是独一份的可怜。我准你和他们同去,不是怕了你,更不是拿你无法,是倾凤曲证明了他自己是有用之人,我才开了此例。 “区区阿堵物远不足以为山庄洗冤,为兄走不到朝都,而你必须走到朝都! “就算散尽家财、就算众叛亲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拿到盟主之位,重整山庄,令天下人知道,凤凰从未死去——” 商吹玉蓦然打断:“我听不懂那些,也不在乎那些!” “由不得你不在乎!”商别意猛一拂袖,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你流着商家的血,连着商家的根,承着商家的恩,背着商家的恨。你不懂,我替你懂,你不听,我说给你听。你若是以这副心性跟随队伍,不出半月,定会被他们厌弃。” 最后一句话,直叫商吹玉滞在原地。 不久之前他刚和穆青娥起了冲突,现今队伍四人,除了凤曲,他的确和两个女子毫不投机。 当时不觉得为难,他也不在乎穆青娥怎么看他,但如果真的水火难容,等今后上路,为难的还是凤曲。 如果被烦到极点,穆青娥毕竟是陪伴老师出岛之人,而老师对他毫无印象…… 到那时候,会不会真的再被抛下? 商别意看出了他的踌躇,声色渐渐转柔:“不过,倘若他们真的丢下了你,那支队伍就会成为我的劲敌。为兄当然会为你报仇,不再留他们性命。” 商吹玉抬起眼眸,眼中有惊有怒,还有几分忧虑。 片刻,他还是冷冰冰开口:“不劳兄长挂心。” “那么,现在你来回答。今后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要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 “………这个回答总比之前好,你就留到途中慢慢想吧。” 商别意慢条斯理地拿出手巾,擦一擦手,又随意丢到了映珠身上。 他转回身,不再去看商吹玉的脸。 而是招了招手,映珠抖一下身体,捡起手巾,颤抖着上前搀扶。 四周亲卫也纷纷收刀,对商吹玉抱拳致歉。 “吹玉,闯荡天下,要有自己的‘道’。 “从前你都极其坚定,我一直以为,是你小小年纪就找到了道心。后来凤曲出现,你就大乱阵脚,我想是他坏了你的道心,为兄就替你除去。 “直到和他见面,不得不说,那的确是个极其有趣的小家伙。原来,他就是你异于常人的‘道’吗?” 商别意轻轻叹了一声:“父亲那边我会为你求情,只要你们拿到阿鹿的信物,想走随时能走。不过,倘若你永远只有凤曲这一条‘道’,等你们离心,或等他死去,难道你也要抽身江湖了吗?” 商吹玉垂首闭目,但还是挣扎着回应:“有何不可?” “……好好想罢。”商别意举步向前,不再回头看他,“还是那句话,这样心胸狭隘的你,不配和他同行。” 月下人影就这样越走越远。 商别意带来的香气也渐渐散尽。 只有映珠小心翼翼地回头偷看,和商吹玉对上视线的刹那,小姑娘抖了抖身子,眸中带泪,却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她的唇形缓慢变换,在月光下隐隐约约,商吹玉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 “——快些逃罢。” - 清晨,群玉台熄灭了犹如星辰密集的灯火,山雾袅袅,只有婉转的鸟鸣穿透云霄。 三两小童扫着长陛尘埃,不禁又谈起昨晚进了客房的“第一美人”。 要知道,整整一宿没被大人请出,中途还特意传人带了热水——这可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殊荣。 可惜大人身份尊贵,虽然流连花丛,却鲜少真的传出什么偏爱。 但这回有人听说,二人不仅一宿没出客房,半夜还能听见言语交谈的声音。 能和大人会面不难,但和大人畅谈一夜,这位美人怕是真的攥住了大人的心,即将登堂入室也要有可能。 不过议论没能持续太久,约到辰时,秦鹿又传了热水,还嘱人带来几件新装。 不多时,三楼传来缓慢的脚步,间或几声笑语。 仆僮们偷眼打量,只看见白纱遮蔽的幕篱扣在头上,来人仪态万千、步法端方。 而在蒙面之人身边陪同的,正是—— 倾凤曲?! 众人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直勾勾看着楼梯。 可楼梯上款款走来的一男一女,女子一身月白锦裙,男子身着浅青常衣。那张笑得傻里傻气的俊脸,别人认不出来,可他们都见过那个独自爬上峭壁、荡过铁索的少侠。 怎么看都是且去岛来的那个倾凤曲啊! 凤曲率先跳下最后几级台阶,回身伸手,笑脸送了过去:“姐姐,请——” 女子哼笑一声,慢腾腾探出手来。 手腕上悬着的玉镯,还绘有那几株灿金的竹子,迎着太阳,耀眼极了。 二人双手相接,直到走出群玉台外。 秦鹿缓缓撩开了白纱,露出惊艳的一张面庞,两鬓垂下染得深黑的发丝,双目也以白布遮掩,不再视人。 “昨夜,美人遭贼人所劫,‘天权’大人心痛难忍,亲自追那盗贼去也。 “我与舍妹巧合来访,无意叨扰,这便先行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自家大人女装的时候,平日白发惹眼,大人都是染黑头发女装出行。 可倾凤曲这样睁眼说瞎话,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毕竟他们大人正巧笑嫣然,快活万分地依偎在倾凤曲边上呢。 大人向来会玩,看来这倾凤曲也很是不赖。 一干仆从低眉耷眼都不多说,齐齐点头:“小的明白,二位贵客慢走。” 两人果真上了“第一美人”来时的轿,放下车帘,内里还传出一声笑来。 凤曲端了半天架子,刚上马车便浑身一软,侧眼看到秦鹿摘下白布,笑盈盈的一双眼睛,更觉无奈,只能赔笑对他拱手。 “说好了要说‘内人’,怎么又变成了‘舍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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