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章 约偕行 在高手手中,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更何况是本就尖锐的琉璃碎片。 秦鹿感受着脖子上的寒意,笑容未褪,眸光却渐渐变得冷淡。 眼前之人并非他熟悉的“小凤儿”这件事,明显让他有些失望。 “看来,小凤儿是被压制的一方吗?”秦鹿别开视线,不再看阿珉的脸,只轻轻说,“……真没趣。” 然而话音落下,久等的疼痛只传来些微,反而是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地滴坠在秦鹿的锁骨。 怔了片刻,秦鹿甚至闻到了腥气,那滴“水”从他的皮肤上滑过,悄然潜入衣衫深处,一路留下微微的痒意——是血啊。 随后就是越来越多的血,不要钱般滴在他的颈上、衣上,腥味越发浓重,秦鹿刚刚抬起眼眸,就听见上方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忽然散去,仿佛脱力一般,凤曲整个人往后仰倒。 “啪”。 琉璃碎片落回了地上,砸得更加粉碎。 秦鹿错愕地看向对面,刚才还企图将他置之死地的人,此刻丢掉武器,悄无声息地蜷成了一团。 他的手心被割下深深的伤痕,皮肉翻绽、鲜血直涌。 凤曲想要撩开汗湿的头发,抬手却把脸和头发都擦得更脏。只有鲜明的疼痛刺着他的理智,茫然之间,唯余自己疯狂的喘息。 “我们、我们不想那样做。”他颤声说,“我们都不想杀人的,我不想,我知道他也不想。” 秦鹿微蹙眉头,从地上爬起,伸手在衣襟的血上一擦。 他看了一会儿指腹的血,还有余温,那是凤曲曾和那股杀意抵死抗争,不惜自残的证明。 凤曲仍在解释:“我没有被压制。一切都是我太没用、太胆小,我——” 他说不下去,无助地仰起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本就该由我面对的,是他在替我面对,他只是想保护我,他不是坏人……请您,也不要再刺激他了。” - 阿珉不是生来就是阿珉的。 阿珉是从这样懦弱、这样无能的倾凤曲,一步步变成了“阿珉”。 就算用名称区别了他们、就算用立场分裂了他们…… 可他毕竟就是他,这世上岂能有比他自己更知道自己心思的人? “我不止想保护且去岛,不止想保护映珠、春生和吹玉他们……”凤曲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攥紧衣角,在心中无声地说,“阿珉,如果我还会对杀人感到痛苦的话,你又怎么可能幸免呢?” 「……」 每杀一个人,都是在加固那副只属于阿珉的镣铐。 难道,把所有罪恶都推给阿珉,就能洗净他的全部,继续伪装成无辜的旁观者吗? 那由阿珉背负的沉重,又要由谁去赎罪……? 仅仅由那个孤独一世、漂泊一世、孑然一世的野鬼阿珉吗? 因为他是阿珉,就要否认掉他的灵魂来源于“凤曲”吗? “我想和阿珉一起承担。”凤曲道,“我想,由全部的‘倾凤曲’来承担。” 「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肯定会后悔。” 「……」 “到那一天,阿珉也和我一起,作为全部的‘倾凤曲’去后悔吧。” - 秦鹿是初次见到哭得这样惨烈的凤曲,他跪坐在地上,话语含糊,近乎嚎啕。 好像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刻决堤,秦鹿心想,毕竟才十七岁,还是头一次拜别师门—— 毕竟才十七岁。 他注视着指上那一点殷红,忽然忍俊不禁,探出舌尖一卷。 直到那股腥甜湮没在口腔,秦鹿上前,递出一节干净的衣袖。 凤曲跪坐着愣了愣,旋即接过那节衣袖,蒙住脸,一边大哭,一边把眼泪都擦了个干净。 “对不起,天权大人,我会陪您好好喝酒的。你不要不许我们考试,我知道错了,我会陪您喝的。”凤曲哭着哭着,哽了一下,“……您的脖子,没受伤吧?” “没有。”秦鹿笑答,“在最后关头你很勇敢地保护了他,也保护了我,所以我们都毫发无伤。” 一直被阿珉主导着意识变化的凤曲,第一次主动克服了阿珉。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绪,他的出现都彻底改变了局面。 阿珉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对自己发火,也没有意识上的反抗。 但凤曲知道他在,知道他正默默借由自己的双眼,安静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秦鹿提了提衣袖:“起来吧。” 凤曲攥着他的袖子,却没动:“可是,您又为什么非灌醉我不可呢?” 秦鹿和他之间以袖为联,一站一跪,四目相对时,竟被凤曲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烫了似的,啧声避过眼去。 凤曲等了数息,才听秦鹿开口:“喝酒只是图个乐子,你不必在意。” “真的吗?我以为是您想套我的话。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您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鹿扯动嘴唇一笑,“可我凭什么要求你对我知无不言呢?” 凤曲眨眨眼睛仰视着他:“您不试试怎么知道?” “……” 秦鹿叹了一声:“起来。” 凤曲仍是未动。 秦鹿看见他故作可怜的表情,失笑刹那,再补充:“刚才的事都不追究了。” 凤曲这才麻利地爬了起来,嘿笑着去拍秦鹿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他站得笔直,脸上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污,可笑得分外热诚,秦鹿睨他一眼,终究没有多说。 两人坐回到那张小几边。 刚才还风雅至极的饮酒谈心,现在变得杯盘狼藉,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腥气。 秦鹿从一旁的储物柜中摸出一卷干净的棉布和药,又出门传人烧水,但不许仆从们入内侍奉,反而亲力亲为,低垂着眼帮凤曲上药。 先前都忙于压制阿珉,来不及观察秦鹿,这会儿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的相貌确然有些异于常人。 再联系起初到瑶城时,穆青娥曾说过,常神医曾为秦鹿看病,对他的“妖魔之状”格外头疼。 妖魔之状,难道就是指这头白发吗……? 秦鹿用一块棉布擦净了伤口边沿的血,又仔细地撒上药粉。 似乎是感受到凤曲的视线,他微微抬首,灿金的眼瞳和凤曲对视一瞬:“说是坦诚相待,小凤儿还是初次见我这副模样吧?” “是……”凤曲结巴一阵,“是天生的吗?” 秦鹿挑了挑眉,他连眉毛也是浅色,显得肤色更加的白,好像整个人都要羽化登仙一般:“是天生的,不过这几年白得更彻底了。吓到你了?” “不,好厉害的样子。”凤曲愣愣说,“被惊艳了。” 秦鹿的动作顿了顿,低笑:“你们海外人也够奇怪。” “哪里奇怪,是说我说话太冒昧了?” “但害怕异常的东西,也该是天性吧。” “嗯……我们也会害怕啊。” “那你就该摆出害怕的样子。” 凤曲支吾半晌,乖乖摆出害怕的样子:“天权大人,请您务必施舍我们一枚信物吧。您要是不给我那个,我会害怕到从这里跳下去。”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向窗户:“我要是摔得粉身碎骨,也坏了您这儿的风水啊。” 秦鹿都快被他逗乐了,三两下帮忙包扎好伤口,又拿热水给凤曲擦干净脸。 直到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蛋跃入眼帘,秦鹿才终于满意了些:“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谈了。” 凤曲:“?” 原来刚才是在嫌弃他脏? “既然小凤儿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姐姐也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你,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 - 众所周知,秦鹿和商别意是两小无猜、情同手足的挚友。 两人焦不离孟,只要是其中一人的提案,另一人都势必会跟随挚友的选择。 凤曲原以为,商别意失踪一事秦鹿也是早就知情的。 但回想起事发时秦鹿焦急的神情,也不似作伪,那就成了商别意瞒天过海,连秦鹿也被他蒙在鼓里。 现在被秦鹿当面提问,凤曲心下一沉,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 “是被别意恐吓了?收买了?还是你不认为他有错?” 秦鹿眯起眼睛,步步紧逼。 他原本对这个且去岛首徒有着数不清的疑问,但在经历了商别意失踪一事后,秦鹿就发现那些背景来历的疑云,都比不上当天那个支支吾吾、最终沉默的凤曲本人。 “不……” 凤曲低着头反驳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鹿便以指节轻轻叩着案几表面,格外安静地等他后话。 那一日的记忆再次回笼。 要为山庄献出所有的商别意、告诉他“那个最不重要”的商别意、三言两语逼得天越门彻底低头的商别意、近在耳畔称他为“帮凶”的商别意…… 何其危险、何其可怕的商别意。 那他当日为什么不拆穿他呢? 凤曲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我羡慕他,也害怕他。” 秦鹿眯起眼睛,端详着面前终于袒露一切的少年。 凤曲一边抚摸被秦鹿包扎过的掌心,一边哑声解释:“那种为了守护某样东西而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人,我觉得,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说的不是武功吧?” “不是武功。和那种决心相比,武功是最不重要的。” 秦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拖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凤曲:“那什么才重要呢?” “决心。”凤曲抬起眼,正色道,“假如那一刻我也有为了披露真相而不顾一切的决心,或者有为了捍卫人命而牺牲自己的决心……商别意就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我的同伴说,比起责怪个人,我更该去反思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问题。 “但,即使悲剧的根源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原本也有很多次机会改写那场悲剧。 “假如我是像商别意那么坚定,甚至比他更加坚定的人,春生的事也好,那晚的事也好,兴许都不会发生了。” 秦鹿定定看着他,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 眼前的少年郑重其事,无比诚恳地反思着这些天的所有。 可他分明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秦鹿莫名有些烦躁,他别过脸,换个角度藏住了神情:“你是受害者,不该这样苛责自己。有些事,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抛开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我只是那场悲剧的参与者。身在局中,我就应该有为了自己所执之物而牺牲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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