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珉被他缠得不胜其烦,拧眉拂一下袖,就把有栖川野逼退数步。 但还不等阿珉警告,忽然间,后山方向传来隆隆的连声巨响。挺拔的翠竹纷纷摇晃起来,脚下的苍石黄土也猛地生出数道裂隙,好像一张张巨口,下一刻就要化身深彻的黑渊。 阿珉和有栖川野各自纵步,躲过倾倒的竹竿和地上的裂痕。 然而竹海两端的山峦也已开始崩落,土石逸散,与滂沱暴雨混在一起,天地间越发的昏暗,旋转的狂风和泥石汇成的瀑流锐不可当地冲向了竹林深处。 一株株翠竹应声而断,隐约可见的茅舍仿佛纸糊一般被风雨揉碎。 万籁都成咆哮,震得人几欲失聪,阿珉立在洪流当中,奇异地不再动弹。 “主人!”有栖川野好不容易再找到他,逆流寻了过来。 却见那道背影忽而一仰,看得有栖川野心脏都快跳出喉咙,险险才把少年接进怀里。 怀中人目中空空,面如金纸,好像也沉浸在莫大的惊异当中。 静了数息,有栖川野才见他唇形变换,无声地叫了一句。 “您说什么?”有栖川野尽力拼读,“阿……明?” 凤曲久久注视着半空,摧枯拉朽的惊变中,一片消瘦的竹叶逐雨而落。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阿珉!” 在泥流袭击的瞬间,阿珉和他的联结突然地断了! 身体变得绵软无力,心绪也变得跌宕难平,凤曲在心中无数遍呼唤他的名字,可直到喉咙都发出声音,也没等来那声令他心安的响应。 “主人,地动了,我们得走!” 竹林身处山峦簇拥中,若逢洪水风暴,最是危险,更何况现在还有地动的可能。 凤曲却无暇回应他的关心,他锲而不舍地喊着“阿珉”,然而一切都没有回音。 蓦地,凤曲转回神来,定定地看向后山。 第一丝异动,就是从后山传来。而青娥他们,现在说不定还在后山。 凤曲拔腿寻了过去,有栖川野悚然失色:“主人?!” 凤曲转过头:“你快逃吧。” 他的声线有些发哑,但比起之前的冷漠,莫名多了一丝有栖川野怀念的温柔。 “您去哪里?” “我有我的事要做。” “主人……” 凤曲的背影停了片刻:“真的,逃吧。今天谢谢你。” 有栖川野还想说点什么,昏沉的夜空陡然亮了一瞬。哨箭破空,来自定风塔的方向,那是侯英和侯顺请求集合的呼唤。 而凤曲已经毫不犹豫地赶向后山。 有栖川野的胸膛一起一伏,眼圈红得滴血,却只能咬紧下唇,转身和他背道而驰。 凤曲想不通阿珉为何会消失。 但关于这阵动荡,他确实联想到了阿珉耿耿于怀的“沉岛”。 如果师父只是想保常神医平安,那么一开始就可以让他从静思崖下坐船离开。 可是常神医逗留岛上,青娥去找也一直没有回音。 只说明后山里有师父非要叫人去守,而常神医也非守不可的东西。 地上的裂痕越生越大,好像巨力相斥,硬生生地要把且去岛分割成无数个碎块。 凤曲一路连纵带奔,穷尽所剩的全部力气,终于在茅草丛中捕捉到几点鲜艳的血迹。循着血迹找过去,则是越来越曲折的山道和越来越茂密的长草。 “青娥——常神医——衣秋——” 赵吉告诉过他,他们三人应该就在一起。 逆着逃难的鸟兽和蜂蚁,凤曲吃力地寻找着。 雨水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地动却越来越频繁,就在数十丈外,还有轰隆隆倾塌的山角。逸散的烟尘好像飘到了眼前,催他睁不开眼,喉咙也跟着发涩。 奔走时,一丛斜生的荆棘绊住凤曲的腿。 尖刺立即深入肉中,疼得他微微一嘶。 凤曲低下头,看到一枚格外显眼的血脚印。看上去分外娇小,应该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或者姑娘。 就在此时,他的祈祷终于被上苍聆到。山雾的彼端,同样响起了沙沙的脚步。 而且对方似乎也听到了他刚才的呼唤,一道犹豫的女声飘了过来:“……凤曲?是你吗?” 是青娥的声音! 凤曲心中猛跳,顿时欣喜若狂。 他没时间理顺脚上的荆棘,用蛮力猛地一挣,也不顾伤口被撕得更大,凤曲用剑扫开白雾,激声回应:“对,是我!青娥,你在哪?常神医和衣秋也在吗?大家怎么样?” 原本注意到雾中动静,正心惊胆战想要迎战的穆青娥如释重负,惊喜地道:“你还活着!我们三个都好,五十弦和‘摇光’也来过,但我们以为你们出事了,她就带着‘摇光’去助阵,刚走没一会儿。” 二人一边交谈,凤曲的轮廓越发清晰,已经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青色的衣角。 穆青娥几乎喜极而泣,原本看罗衣秋那样惨淡,她真以为凤曲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让她和一个活生生的凤曲重逢。 但她也听到了凤曲被荆棘缠住时轻轻的一嘶,心中有些担忧,主动迎了过去:“你受伤了吗?我看你走路有些跛……” 凤曲拨开繁密的树枝,脱出重重雾障,抬起头,正想笑着答话。 余光里却掠过了一丝寒光。 穆青娥的笑颜不过十尺,三两步就能走到。 穆青娥的关切还在耳边,那句问询甚至不曾说完。 最后的常自珍的面皮抖了一瞬,尽是惊怒,凤曲更是目眦欲裂,扶摇剑嗡地一声划破长空—— 娇小的女孩被他一剑洞穿了身体,身形如忏悔般跪下,摇摇欲坠。 而她这时才抽回了自己血淋淋的右手——从穆青娥的心腔。 锋利的铁指甲满是血腥,热血泼溅在那张脸上,罗衣秋的天真在这具身体上遍寻不得,那双濒死还瞠瞪着凤曲的眼中只有仇恨和快意。 凤曲慌乱极了,他丢了剑,荒谬搂住穆青娥急速下坠的身体。 常自珍冲了上前,颤抖着手给爱徒点穴止血。 谁都没有料到,被穆青娥护在身后的“罗衣秋”会忽然偷袭。 而在“罗衣秋”的下颌和脖颈的连接处,一丝血线徐徐而落。 那张脸皮再也粘不住了,终于像脱茧一样剥了下来,落在地上。脸皮下的容貌,正是和罗衣秋一样身材矮小的六合清。 凤曲已然失了声。 他认出来了,那是江湖上最险恶的人皮面具。 从本尊脸上剥下来的人皮面具。 凤曲通红着眼扑了过去,双手扼住六合清的喉咙:“衣秋呢?衣秋呢!你把衣秋怎么样了?!混账、混账,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六合清兴奋至极,她忍受着剧痛和窒息,咳嗽中不掩自己的轻蔑和厌恨。 她是哑女,为了更好地扮演罗衣秋,她甚至割伤了自己的喉咙,以此避开说话的时机。 从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凤曲感受不到一丝理智的存在,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愤怒和仇恨。 他的杀意从未如此的鲜明和炽烈,甚至比目睹空山老祖之死的那晚还要激烈,他能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无际的愤怒中沉堕。 六合清的嘴唇无声地动了起来。 凤曲绝望地辨认,看清了她的每个字词。 她说,「我本来只要她的脸,但她临死还抓着我的脚踝。所以,我就把那双手也切断了。」 “喀”。 她没有说完最后的遗言。 凤曲用手折断了她的颈骨,二人圆睁的眼中倒映着彼此的剪影,静静地、深深地沉沦在腥红的仇恨当中。
第131章 天地陷 为防“鸦”的人赶来支援两相欢和六合清,五十弦去追“摇光”后,赵吉和张小五也毫不犹豫地搀着倾五岳去寻师兄。 可惜他们慢了一步,来到定风塔的时候,阿珉已经追着有栖川野和曲相和去了竹海,这里只有僵持的侯英侯顺和秦鹿一行人。 “是吗?有栖川亲口说这是‘三季蛊’?那就没错了。” 康戟搭了一会儿脉门,斟酌着道,“常大夫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我走南闯北,偶然听到过这个名字。据说这蛊一共会发作三次,次次催人性命,剧痛难忍,理智全无。更要命的是,它发作起来没有规律,三次一过,就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赵吉面如金纸,张小五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齿痕咬得极深,不敢泄出哭音来吵到倾五岳的休憩。 倾五岳却很平静:“原来如此,那就已经过了两次了。” 康戟忍不住打趣:“换作别人,痛过一次两次就要寻死觅活了。也亏是你还能忍到现在,是不放心这群徒弟吗?” 倾五岳的身体衰败到了极致,疲惫和疼痛交织,他含笑不语,没有回应康戟的揶揄。 秦鹿却忽然站起了身:“有声音。” 他平日就常蒙眼出行,听力出众,警觉远胜常人。 在他起身后,康戟也紧跟着皱起眉头,商吹玉如一片白雪从檐上飞落,正待开口。 就此须臾,人群后的定风塔摇撼起来,四周落叶簌簌,风雨潇潇,竹海和后山里传来如雷如潮的巨响,像是山中鸟兽正在四面八方地溃逃。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了众人心中密布的疑云。 地上不知何时崩出一长条豁大的口子,宽过半尺,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一个士兵深陷其中,双臂艰难地撑着两侧,地石却在一块接一块地坠落,似乎要将狭隙撕成一处漆黑的深渊。 左右军士想去拉起战友,然而脆弱的泥石受到重压,崩落得越发厉害,很快就有人跌入渊中,只留撕心裂肺的惨号,久久没有听到触底的动静。 侯英骇然回神,一哨惊醒众士:“后撤!” 突如其来的地动让所有人都方寸大乱,平日训练有素的军士还能整队撤退,十方会的游侠却是乱了阵脚,惶惶不知该往何走。 商吹玉道:“后山来的动静,像是有什么机关。” 赵吉惶恐地接话:“是那个女人!弦姐姐追她去了,师父说后山里有机关,那个女人奔着机关去的,还有、还有……常神医和青娥姐也在那里!” 几句话的光影,定风塔已然摇摇将坠。 塔内的典藏真正成了随处扑倒的书海,烟尘四起,门窗大破,伴着凄厉的风雨和沉凝的暮色,楼体缓缓爬上了裂痕。 暴雨冲溃的山坡上土石崩散、泥流如瀑,正穿过强撑的竹林,朝着他们奔杀而来。 更致命的是,犹豫的几息之间,定风塔自下而上地裂成了两半,岌岌的书山轰然而倒。 轻功出众如秦鹿,也是被两名影卫架着逃到了相对宽敞的校场。 只见得尘沙弥眼,秦鹿张口欲呼,却吞入好几口泥沙,涩然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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