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握着一节青竹,只有半身,只露右脸。画作虽然粗糙,神态却抓得很准,男孩紧绷的唇线满是局促,竹叶隐约藏住了左脸,似在暗示那半张脸的异样。 而后的好几幅画,都是混乱的、荒芜的、了无生机的废墟。 有栖川野的眼泪滑落下来,嘴唇不住地颤抖:“您记起我了、您记得我……” 那些记录着梦境的描绘,对凤曲来说尚显陌生,对有栖川野却是当头棒喝。 他的脸上不知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阿珉看着,心头不知为何也是一痛。凤曲和他感同身受,一时间都只沉默,不知作何言说。 那只木匣一定是江容收起来的。 凤曲已经好些年没来这里,以为这些画一定早早佚失在风雨之中。却不想,最不喜欢造访竹林的江容,竟然把画都藏进匣里,又用油纸伞仔细周护。 他说不定还经常来看。 看凤曲有没有取回这些画作,发现没有,于是继续沉默的守护。 凤曲也是初次意识到,有栖川野的脸庞和梦里模糊的轮廓相差仿佛,好像随时都能重叠。 阿珉想的却比他更多。 因为前世的他一样留下了这些画作,一样告别了这座茅舍……但他到死都没能回到这里,看到这只藏着画作、藏着江容真心的小匣。 他们各怀心思地沉默,角落的曲相和蓄力已久,忽然举起半残的金钩,朝着自己的腹部深深一撞。 阿珉一直谨慎地提防着他的突袭,却没想到曲相和的目标是他自己。一时阻挡不及,只见曲相和腹部大空,脏腑流了出来,一地悚人的腥臭。 但他的骨头却奇异地挺拔起来。 有栖川野面色骤变:“主人躲开!” 阿珉抓起几张画纸,一个扑爬滚出半尺。原地猛地嵌下一排坑洞,曲相和锐长的指甲如铁犁一般深入,一击未得,他侧过脑袋,双目森森地锁定阿珉。 他的发狂比商别意来得更快,也更凶猛。 神恩发作的程度关联诸多,宿主原本的实力、濒死的程度、子蛊寄生的时间……而最不幸的是,曲相和在每个角度都达到了极致。 他的肋骨悬在半空,支着破碎的血肉,喉咙里还被血流堵塞,只有嗬嗬的怪响。自尽时,金钩撞在骨头上,甚至都被磨去了一半的锐利,可见曲相和下手之重、决心之大。 有栖川野合剑成笛,匆匆吹出一声。 却还不等成调,曲相和一掌印来,迅疾如雷,便逼得有栖川野只能后纵疾退。 阿珉本想正面迎战,但被有栖川野召来的群蛇一卷,匆匆退了数尺,和曲相和凌厉的掌风相擦而过。 曲相和没了刀钩,只靠双掌,气势却更胜之前。 几掌间,岌岌可危的茅舍已被轰得粉碎。阿珉和有栖川野各据南北,退出茅舍,立在风雨之中。 不知是因曲相和还残留几分意识,还是因为阿珉的杀气远胜有栖川野。 蛊人化的曲相和仍是毫不犹豫地扑杀向他。扶摇剑灵巧地变幻,剑气如笼似绞层层逼困,但都没能阻碍太多,曲相和的杀掌近到眼前,阿珉疾掠闪避,掌劲却推了雨丝如箭,四面八方扫杀而来。 情急之下不能周全,阿珉竭力避开致命的几处,将画作护进里衣,汗水、血水和雨水顷刻濡湿的残墨,但也顾不得了。 竹叶簌簌、雨水哗哗。 阿珉步步飞退,有栖川野驱蛇环护。眼前血雾迭绽,一条条蛇化为飞灰,血腥扑面,瘆人之至。困境当中,阿珉却冷静观察着曲相和的破绽—— 他的功力的确数倍于从前,但精度和韧性大有亏损。 眼前与其说是曲相和,不如说是一头凶兽。可是凶兽尚有软肋,阿珉一眼过去,实在看不出现在的曲相和有何弱点。 而且,他被毒蛇咬过的肩头正在肿胀起来。 就在衣衫破损的缝隙中间,露出了几颗晶莹发紫的水泡。 有栖川野许有解毒的办法,但现在不是解毒的时机,除非他选择断臂自救。 要把一具断臂的身体留给凤曲吗? 阿珉罕见地生出了一丝犹豫。 曲相和正是一掌劈来,阿珉抬臂而挡,左臂登时通红一片,既有蛇毒的紫,又有曲相和掌劲的炎热。 二者交相如织,臂上的青筋也根根毕露。 有栖川野看出阿珉的为难,终于不再坐视,他弃了先前保护曲相和的策略,转而拔剑攻向曲相和。 曲相和背门大空,被他一剑洞穿了心口,鲜血喷涌如注,身体却连晃也不晃,只是缓缓转过头去。 群蛇缠上了曲相和的四肢,又一寸寸地被他崩裂。蛇血和人血一时间分不出差别,混在一起,拖着雨水泥泞不堪。 “他不怕毒、不怕刺伤。”有栖川野说,“要像商别意那样。” 阿珉眸光一定,剑锋侧了半寸。 有栖川野点到即止,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引走曲相和,只用轻功和他周旋,并不追求伤害。 便在雨势再次转大的瞬间,曲相和的双掌拍向有栖川野。 数十口毒牙都插/进了他的血肉,那具魁梧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深凝的紫色。 剧毒入体,可曲相和的速度甚至没有一丝减缓,有栖川野的笛剑更被一掌劈断,只能徒手和他招架。 二人接连对了数掌,有栖川野额泛青筋,右眼也渐渐起了腥红。 但他深知自己在此发作,势必会牵连凤曲,牙齿几度咬破了嘴唇,理智最终胜过凶意,宁可处处受制,也没有暴起发狂。 此时,一道剑光劈空而来。 飞电也似,曲相和大感不妙,纵起闪避。不想这刃剑光一起三跃,寻隙而杀,飘渺不可估摸。直到脖颈感受到一线迫人的冰凉,曲相和仅存的一丝理智终于想起了这一招剑法的名字。 倾九洲无数次在院中演习,抱怨着自己还是不得精进。 她说,那是摆在她跟前的关隘,“醉欲眠”第十六式。 …… 倾九洲最后突破了吗? 他不知道。 但很显然,倾九洲的儿子已经精通了此技。 冰冷转为钝痛,思绪如丝线一般崩断。 曲相和的双目依旧圆睁,他还能感受到身体用之不竭的力量。 可是,眼前的一切颠倒变幻。他好像坠在了地上。 眼前滂沱暴雨压弯了无数翠竹,竹叶好似流泪一般纷纷飘零,只剩秃尽的竹竿,却仍屹立在狂风之中。 一双剑履向他踏近,曲相和的意识随后滞了一瞬。 万籁俱灭,只剩一句极冷极轻的斥讽: “你早该死了。”
第129章 祸兽启 “为师要紧盯着的地方,就是这里。” 明灭倏忽的火把映亮了四周石壁,走在崎岖的穴路上,以穆青娥的脚力都有些踉跄。而师父似乎来过这里多次,不仅熟悉方向,脚下也极稳健。 师父领着她跳下一个地穴,穴道光滑可鉴、无可着力。坠落了接近十尺,穆青娥才勉强落脚,而在逼仄的石穴里,曲径通幽,缓步悄行。 终于有一方异物跃入眼帘。 一天前,他们的船终于靠岛,静思崖边已经聚起了十来个放船将行的门生,看到凤曲,所有人的面上都涌现出喜色,自告奋勇地要随凤曲一起救人。 穆青娥和他们就在那里分了路。 她担心着自己的师父,既没有和凤曲同行,也没有和几个门生一起撤退。而是循着他们指出的道路,坎坷地找到了蛰藏在后山的常自珍和罗衣秋。 眼前是一座半人高的石台。 它藏在深山怀抱之中,通体玄青,神秘至极。而在石台表面,蜿蜒着四方图腾。 剑、凤凰、弯刀和一株药草。 穆青娥一眼便知:“是四大派。” 常自珍微微点首:“早在商瑶发疯之后,剑祖就担心起自己和门人的未来,决定迁离海内。但只是移居且去岛,还不够让他安心。那时他在且去岛的地下留下了无数机关,据说,按下这个机关,且去岛就会支离粉碎,纵是‘神恩’也要葬身此地。” “这……”穆青娥面色唰白,“且去岛居然有能力布下这么厉害的机关?” 常自珍道:“如果传言非虚,这等规模,恐怕也有高/祖的帮助。” “难道是倾岛主让师父来启动机关?” “是。” “启动之后呢?” “……他要和曲相和同归于尽。” 穆青娥急忙握住了师父的双手:“凤曲已经来了!还有八门行者和十方会的侠士,这么多人,一定能救下且去岛,师父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常自珍深深地望她一眼,没有挣扎,却也没有认可,只是平静地问:“走到哪里去?” “哪里都好,我们回太平山,或者换一座山头。” “那你家的仇,要怎么去报?” 只一句话,就问得穆青娥愕在原地。 她此前从未怀疑过皇帝会为她雪冤,现在却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仇恨。 这当然不是穆青娥放下了慕家上百条人命的债,而是她也在冥冥中意识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似乎不可能为她鸣冤。 灭门之仇的真相越发清晰,也越发遥远。 谁都没有说,但所有人都有感觉到,她要面对的敌人已经不只是“鸦”和曲相和那么简单。 常自珍轻声道:“青娥,你知道医者的宿命是什么吗?” 穆青娥抬起头,聆听教诲。 常自珍道:“是‘遗憾’。我们一生会遇到无数无法挽救的人,无法成全的事,那些遗憾会把你的一切都压垮。但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医者,我们逃不掉遗憾,只能尽己所能,让遗憾少一点,再少一点。” 穆青娥已经听懂了他的话意,眸中蓄起泪水,久久不能说话。 慕钟时救不了倾如故和商瑶,常自珍也没能救下慕家,眼下还对且去岛的危机爱莫能助。 这些无能为力的遗憾成为了师父的心魔,他不能接受,自己再次事不关己地离开。 “为师鲜少离山,也不交友,因为你师祖说,行医最忌生出私心。”常自珍抚摸着石台上蒙尘的纹路,略有出神,“可有些事,若是这么容易做到,也不会变成专门的‘忌讳’了。” 穆青娥不记得慕家灭门之后,常自珍是什么表情。 她只知道常自珍把她捡回山上后,从不饮酒的师父,洞府里却弥漫着接连多日都散不去的酒气。 “……为师不想你也遗憾。”常自珍说,“你想报仇,想交朋友,想快意江湖,想做任何事,为师都愿意帮你兜底。唯独这一次,倾五岳都求我了,也让为师了一次遗憾吧。” 此话一出,穆青娥再有什么劝解也开不了口。 最后只能化成一句安慰:“凤曲他们一定能保下且去岛,这座机关没有启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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