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须臾,少年已经和久负盛名的紫衣侯战过上百回合。人们不敢忘记,他的怀里还一直揽着生死未卜的商别意。 曲相和同样注意到这一软肋,抢在岸上接应之前,刀锋一改,断了先前伯仲之间的缠斗,转而攻向阿珉怀抱的商别意。 但阿珉一样早有预料,在他横来的刀上一蹬,再上重天,直迫纤云。 正是万众屏息,揪紧了心脏的时刻,凤曲的声音忽而惊响:「别意在说话!」 阿珉心神微荡,堪堪躲开曲相和追来的刀光,抽出一丝空余瞄向怀中人半睁的双眼:“还没死?” 「他没死他没死!快、快把他送回岸上……不对,送到濯缨阁,送到那里就安全了!」 “……聒噪。” 阿珉只觉烦躁,若非凤曲执意,他甚至想把这半死不活的东西丢进湖里算了。总算是醒了,那就趁早丢开…… 然而,商别意的转醒全非他们意料中的幸运。 岸上炸开大片的惊呼,只见空中厮战的二影骤分,少年突然被什么一压,猛地坠落。只留下另一团黑影借在少年的肩膀的一踩,凌空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凄厉得犹如鬼泣。 坠下半空的剑客压摧了画舫上高悬的船帆,惊得两船相撞,浪花激扬。战局的主角又换了人,死而复生的“白虎”张臂瞠目,衣衫尽毁,此时凌云俯瞰,徒手如爪袭向了曲相和的面门。 他的速度快得离奇,俶来俶往,根本不似常人。 曲相和一刀劈向肋下,试图将他腰斩。却见“白虎”在空中一蹬——绝非是寻常武者那样借助弹跳的姿态,而是于半空生生地拔高了身体。 一节白骨从肩胛处倏地穿出,他枯瘦如柴的肉/体竟然释出了磅礴血雨。在一众震骇的注视中,商别意——“白虎”,一个绝对不成人形的产物,以诡异扭曲的姿态立在了天地之间。 “他死了。”阿珉扶着摔伤的左臂,寒声说,“现在支配着那具身体的,只剩‘白虎’而已。” 「……」 「我不信。」 - 如果只剩子蛊,商别意为什么要在危急的一刻将他甩开,用自己的肉身代他挡下那残忍的一刀? 如果只剩子蛊…… 梦里那个失去全部理智,尖啸着屠尽了所有守卫的男人,为什么会在梦尽的最后一刻转首向他。 而后,两眼流下了鲜红的血泪。 - 「我要亲自去。」 “你说什么?” 「他只是暂时被挟持了,他还可以清醒。就像在瑶城那样,我们得再救他一次,我知道怎么救他。」 “………”阿珉默然合上双目,咬牙道,“真是,受够你们了。”
第111章 长夜尽 苏醒的“白虎”一往无前,神勇无比,仿佛聆听了众人的祈祷,他越战越勇,越发的奋不顾身、酣畅淋漓。 超出正常人的力气和速度令曲相和的面上现出一丝惊异。 他斩断了“白虎”的手臂,可“白虎”依旧能拖曳着断肢死缠烂打;他剜去了“白虎”的髌骨,可“白虎”还是纵跃腾挪,毫不受阻。 带血的涎水从他合不拢的嘴边流下,张扬的肩臂仿佛只剩狩猎的本能,孤注一掷地同他厮杀。 “真是难看。”曲相和看着如此狼狈的烂肉,面上嫌恶之色再不能掩。 他放弃了活捉“白虎”的初衷,刀锋转向,朝着“白虎”的后山骨直劈而去。 一道冰冷的剑光打斜里刺来,轻轻一撩,冷刀错一下位,“白虎”的嘶吼震耳欲聋,曲相和的刀便落了虚处,掉头拧开身体,险险避开刁钻的剑意。 三人骤然分逝,或落桅杆、或立树冠、或浮湖波。 曲相和挽刀横眉:“你要保这怪物?稀奇。” 凤曲不搭理他,只趁剑光未老,甩开追袭而来的“白虎”,擎剑攻向曲相和的腰后。曲相和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一柄扫开了他,刀锋冲去“白虎”的喉前。 三人战得难分难解,带上理智全无的“白虎”,其余二人也不得不各自为营,莫分敌友。 但凤曲依然没有放弃和商别意的沟通:“别意,这边!我会配合你!” 尽管回应他的只有野兽般的怒吼。 刀、剑、爪在夜中此起彼伏,曲相和和“白虎”惯纵高空,凤曲便蹑如浮萍,游走在清波之间,或借力供“白虎”一用,或冷不丁一剑刺出,封住曲相和的走位。 在他烦不胜烦的阻碍之下,曲相和接连被“白虎”撕出几道伤痕,最重的一道落在左肩,甚至让他有了须臾抬不动手。 岸边无数人都揪紧了心,尤其是“鸦”的门生,眼见着阁主以一敌二,自是胆战心惊。 两相欢再顾不得,趁着莫饮剑一时走神,一掌击他入睡,又在十步宗短暂的惊乱中提一把刀,拔腿闯入战局,断了凤曲的身法。 原本隐占上风的二人组反落颓势,凤曲挥剑逼他急退,莫饮剑也急忙警告:“两相欢!你已经战败了,不可以再上场的!你要再不回来,本少主就也上去了——” 话音未落,沉寂多时的“鸦”们再度躁动,一把把寒光湛湛的刀剑乱入人海,莫饮剑只好回头设防,带领一众十步宗人围追堵截。 天上地下一时乱作一团,又听一阵阵刺耳的鸦叫。有人提着另一道身影飞奔驰援,不等旁人看清他的面孔,只见黑影匝地,一掌送离了两相欢,银钩如蝎尾一般缠上凤曲的剑。 凤曲挣脱钳制,想也不想反手递剑而去。 少年的一声惊叫,却彻底打破了这场乱夜:“大师兄?!!” 扶摇剑硬生生滞在半路,濯缨阁的灯光投落湖面,反光隐隐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一刃瑕托走了两相欢,又以一人挡在自己和凤曲之间。 方才的剑锋再近一寸,就要割开少年的喉咙。 那张熟悉的面上汗如浆涌,大叫声后转成了瑟缩的蚊讷:“……大师兄。” 岸上众“鸦”也一样喜上眉梢,齐声喊:“大师兄!!” 两个大师兄两相对峙,各自眉目森寒。 夹在其间的少年面色惨白灰败,褴褛的衣衫里透出伤痕累累的身体,瘦骨伶仃、可怜之至。 凤曲哑了许久,方难以置信地挤出一句:“……江容?” -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琵琶如诉,娇娘泪垂。 自打入世以来,凤仪山庄屡遭不顺,庄主商晤不得不频频外出,一去便是数月不见人影。庄主夫人孕中身重,日夜以泪洗面,终于召来琵琶女奏曲一首。 商晤一听便明了心意。 “此子生而珍贵,不如就取名别意。夫人携子在家,我又怎么可能不珍惜。” 长子商别意便在一片恭贺声中呱呱坠地。 他不愧为父母情/爱的结晶,二人自他降生,感情日好,就连山庄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不多时就蒙得天子谕诏,荣而面圣。 年迈的天子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此子聪慧之相,似有灵神托生。朕见他便心中欢悦,有这样的孩子,你们商家真是幸运极了。” 官府垄断的盐铁生意,竟也因此让渡部分,凤仪山庄更得以迁回瑶城,再也不用避去凤凰峡。 父母大惊谢恩,此讯流传,更成美谈。 “不要对客人不敬。” “幸好有公子提点,那人原来是官府巡差便衣探访!” “我想给灾地捐些钱粮。” “不愧是别意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知道为山庄的风评考虑。” “我喜欢和阿鹿玩。” “别意公子高瞻远瞩!只要您能和世子成为朋友,山庄的生意一定会更加顺利!” ……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商别意,无疑是在爱意中长大的孩子。 山庄里的人们爱他,山庄外的人们也因为山庄的存在而爱他。 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他,相信他也是如此强烈、如此忠诚地深爱着这座养育自己的山庄。 不会有比商别意更幸福的人了。 他的父母随时都愿意为他牺牲所有,他的宗族随时都对他唯命是从。他皱一皱眉、眨一眨眼,都会成为众人紧张期待的讯号。 当大夫断言他有短寿之虞时,商别意自己尚无自觉,周围却已哀声一片。 无数人为那个还未到来的“短寿”愁肠寸断,他的父母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围转。 “山庄不能没有别意啊!” 父亲老泪纵横,一夜白发。 母亲病如山倒,拉着他默默流泪。 不会有比他更爱凤仪山庄的人了。 即使他说“不要对客人不敬”,只是希望每一个客人都能获得平等对待; 即使他想给灾地捐粮,只是不忍听到太惨重的伤亡; 即使他和秦鹿相见恨晚,两小无猜,只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唯一不叫他“公子”的同龄人。 即使他觉得短寿也没关系。 比起被父母关在山庄静养,他更想在注定短暂的生命里走出瑶城,去别处看看新奇的风景。 这应该是因为山庄只有他一个孩子吧。 如果有别的孩子,那他稍微逊色一点,大家应该也不会难过了。 所以当年幼的弟弟住进别院,商别意欣喜地奔去拜访:“吹玉!你就是吹玉吗?我是你的哥哥,我叫——” “我不想听。”吹玉说。 “……” “我不会陪你装什么兄弟情深!你们还我的娘,还我的娘!!” “………咦?” 原来他想和弟弟亲密一点,也是出于扮演“兄弟情深”的需要吗? 原来……他的手足之情的产生,都只是为了山庄里能有一对完美的兄弟。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是想给山庄赚些光彩而已。 连五岁的吹玉都能揭穿他,那他拙劣的演技落在他人眼中,岂不更是可笑吗? “我们愿意做别意公子最忠诚的奴仆!” 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仰视他时,就像在仰视高高在上的神明。 商别意说:“别这样,起来吧。” “公子连对待仆人的细节都这么仔细。山庄就是因为有公子这么温柔的人,才会倍受坊间称赞,别意公子真是煞费苦心。”他便听到暗处的窃窃私语。 别这样。 别这样。 ……他才是凤仪山庄最忠诚的奴仆吧。 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私欲。 他的全部都可以解读为山庄的象征。 他的悲和喜、他的善和恶、他的生和死,他的所有都不是“商别意”,而是父母恩爱的结果,是“凤仪山庄的那位公子”。 所以—— 他若死在这里,他若死在这里……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就保住了千里县。 十步宗从此欠了恩情,将来必定要报恩,玉城的商贸缺口也能打开,凤仪山庄的版图就能向此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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