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清兰轻叹一声,玉手将自己不再年轻的丈夫扶起。 他们二人的确实现了旧日的理想,十步宗从破落小户到玉城一雄,她也从闺中小姐成了十步宗当之无愧的军师——他们的半生走到这里,似乎已经值得夸耀,没必要再殚精竭虑。 孔清兰道:“你对今上,究竟了解多少?” 莫怜远微微一愣:“二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子,投胎有点本事。还有旁的吗?” “……天子掌政不过三载,朝中将相都换了一回血。外朝的将军用了新贵,而去年新擢的六部侍郎,足有四人都不是簪缨世族的出身。你想,若是没些手腕,他是如何压下那些顽固的老臣,任用一群寒门甚至布衣?若是没些野心,他又凭什么大费周章对抗那班士族?” 莫怜远还是一头雾水:“就算他和那些当官的过不去,他当他的皇帝,我当我的宗主,这有什么妨碍?” 孔清兰摇摇头:“三年来,天子推新政、裁冗兵,财政、官事、军权一手掌握。这样的皇帝,你怎么敢信他会把玉城让给一群武夫?” “夫人是说,他在骗我?” “骗?他许诺你的,不是一直都只有那座矿山而已么?是你自己以为,斗赢了空山老祖和曲相和,玉城就能让你称王称霸。” “……” “若你领旨,就让你先和十方会斗得头破血流,在江湖上受尽孤立,而他作壁上观,你成了,他就押了‘神恩’回去,你不成,还有‘鸦’黄雀在后,不怕一无所获; “但你若抗旨……”孔清兰瞑目须臾,怆然道,“紫衣侯就能师出有名,代君行意,将十步宗置于反贼之地——” 莫怜远悚然而惊:“这小子竟是这么狠毒的居心!” “也怪我们早年锋芒太过,当时先帝昏聩,太子中庸,不成想,他登基之后这样雷厉风行,和从前东宫之时判若两人。如今十步宗财势双全,树大招风,只怕新帝早就盯上十步宗了。” 这些的确是莫怜远不曾料到的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只停留在玉城,至多怀疑一下商别意的盘算,可他对朝廷、对天子几乎毫无了解,更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受天子的忌惮。 毕竟玉城易守难攻,情势复杂,历朝历代都是流放之地,皇帝们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看出他的想法,孔清兰寒声道:“从前的玉城的确是个不毛之地,没什么收权的必要。但这几十年来有我们精心耕耘,空山老祖的贤名又引来不少的江湖贤才,你以为,天子还会坐视下去?” 莫怜远的面上煞白一片,良久才找回声音:“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要让十步宗迎战朝廷的军队? 莫怜远可没那个信心,他连对付“鸦”都要费劲心神,更何况十步宗看似热闹,实则隐患重重,这些繁华的背后,都只是奔着一个“利”字。 真要是有了杀身之祸,这些人还会给十步宗卖命吗? 孔清兰也一样愁眉不展。 这些事她都盘算过千次百次,以前还担忧过,天子为何还不动招。现在才知道,是自家夫君早就入了罗网,说不定那年轻的天子在设局的时候,就已知道她和莫怜远的差异,所以有心避开了她。 ——如此用心,不可谓不缜密。 “事已至此,躲也躲不掉了。”孔清兰的眼神渐渐坚定,问,“之前说,慕容麒掏出了金书玉令?” “没错,就是那个金书玉令让两相欢吃了瘪。等传回曲相和的耳朵里,慕容麒和曲相和肯定是场恶战。夫人,你说这会不会也是皇帝挑拨慕容麒和曲相和的手段?” “不,曲相和杀了老祖,慕容麒和曲相和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用不着费这力气。” “那还能是谁?难道是秦鹿?这里只有他背靠王侯了。” 孔清兰却还是摇头。 据传,秦鹿在宣州就已经拿出过一次金书玉令。皇帝连十步宗都提防,比十步宗还要惹眼得多的秦鹿,要么是皇帝亲信,要么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样一来,秦鹿就没道理总是拿出金书玉令,这会引起皇帝越发的不满。 而且,如果是他想拦住两相欢,应该多的是办法,不差金书玉令这一道。 “那还能是谁!”莫怜远急道,“祖上接过金书玉令的,左右就是那几个王啊侯的。先帝又没收过不少,现在除了瑶城侯,再就是看襄王、宁王……” “你说什么?” 莫怜远道:“我说除了瑶城侯,就是襄王和宁王。但这襄王早就死了啊!宁王更不用想了,那老东西天天混在朝都,哪里会管玉城的死活。”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孔清兰的手指倏然一紧,终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襄王……慕容麒……金书玉令……” 孔清兰腾地站了起来。 “夫人,怎么了?” 她沉下面容,久久才看向一脸惊诧的莫怜远。 孔清兰的心中生出了某个猜想,却不便对莫怜远直言,只能压下惊悸,凝肃道:“……曲相和的时辰,怕是真的到了。我们去送他一程,也未尝不可。” - 慕容麒的战书传遍了整个玉城,中立的观战方则敲定了由十步宗坐镇。 而在众人以为十步宗绝不会趟这次浑水的时候,为了慕容麒和曲相和这场胜负一目了然的决斗,十步宗甚至请出了传说中的“君子不悔”棋。 三日后,一只漆黑的乌鸦落在十步宗中央的拂衣楼顶。 它岿然如山,八风不动。没有人能触碰到那个高度,只好效仿鸟雀吹起口哨吸引,但乌鸦依旧充耳不闻,好像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最后是莫怜远面沉如水,亲自运功纵上楼台,以掌劈杀了那只乌鸦。 鸦足缚着小小的一卷丝绢。 展开来,只有“七月十五”四个字。 ——距离约定的决斗,还剩五天。 - 七月十五,连秋湖心,濯缨阁中。 濯缨阁虽然名为“阁”,但实际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碧瓦朱甍、飞檐悬铃。 西风过境,便听得铃音遥荡,轻灵入耳,仿佛少女的娇笑。 濯缨阁的底层是一座镂空的赏景阁,八方通风,中置一张石桌。侧边金炉静焚,雅香如雾,越发衬托得整座阁楼如临云端,飘渺出尘。 就在云弥雾缭中,数名美婢往返于阁楼与岸边之间。彷如仙娥曼步,她们优雅且迅速地将濯缨阁妆点一新。 在那石桌之上,就布了一块一寸厚的墨石棋盘。盘上绽有几道陈年而生的裂缝,四周兵甲林立,默默守卫着那方神秘的棋盘。 环湖的石桥上,早已聚起了重重的人浪。 “……‘君子不悔’。”秦鹿远远望着,轻笑出声,“孔夫人还真是思虑周全。” 凤曲早前已向十步宗说明了自己的意向,他确信她已经猜到了自己和曲相和的私怨,因为孔清兰的面容远比初见时憔悴了太多。 可即使如此,孔清兰还是异常坚定地回绝了他:“现在还远没到你登场的时候。” 余下几日,孔清兰和莫怜远就都不见他,凤曲心中郁郁,不禁提起此事:“我们就一直躲在人群里吗?” 秦鹿反问:“不然你待如何?” 凤曲张了张口:“我想直接挑战——” 秦鹿道:“噤声。” 连秋湖上不知何时泛起几条华丽的画舫,堆花系灯,一片烂漫。湖外青山如屏、空中夕云映血,轻缓的湖风吹动了濯缨阁高悬的十步宗宗旗,翻墨似的浓黑、血肉般的鲜红,与盈盈灯月两相交织,融成了只属于今夜的,令人翘首以待的战场。 战场的双方都未露面,湖风中却已弥漫起一丝紧张的杀意。 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窃窃私语:“慕容师傅和紫衣侯……这还有悬念吗?” “紫衣侯成名数十载未尝一败,慕容师傅又是何苦想不开。” “那可未必。慕容师傅又不是活人,没有痛觉影响,说不定紫衣侯还不擅长应对人偶呢?” 大多数人却还是不抱期望。 慕容麒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偶之身没什么生死的概念。 可对手是曲相和这样心狠手辣的杀手,再不怕痛,到了粉身碎骨的时候,也不可能反击了。 连寻常百姓都想得到,凤曲当然更加清楚。越是深思,他就越是不安,忧心忡忡地挤在人群当中,极力眺向濯缨阁的方向。 “但曲相和为什么会应下慕容麒的挑战?”商吹玉蹙眉思索,“他不是会受激将法的人,从前也不是所有战书都会回应。唯独这一次应得爽快,却不为难慕容麒,反而给了十步宗一记下马威。” 秦鹿凉凉地道:“因为他的对手本就不是慕容麒。” 商吹玉转头问:“那是?” 忽而风急,铃音阵阵激荡,卷起孔清兰飞扬的裙裾,莫饮剑一身华贵的金玉坠饰竞相激鸣,一时群鸦唱和,众鲤竞跃。 一叶孤舟从遥远的月下漂来。 舟上的男人渺若鸿影,手擎船篙,背负重剑。数十尺的距离,却仿佛驾风,眨一眨眼便近在眼前。 “是慕容师傅!”人群喧嚷。 空山老祖的死讯已经传遍玉城,其他江湖人的生死总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空山老祖却有所不同。 这位老者不喜权争,深居简出,既不收徒,也鲜交友。可他德高望重,只是住在玉城,就能让“鸦”和十步宗都不得不让出几分薄面。两派也是因此,还不曾爆发过激的战争。 慕容麒就是空山老祖在玉城最信重的朋友之一。 此时,又见山中百鸟惊飞,悬刀一般陡峭的山壁上浮现了一点紫影。 漆黑的鸦群犹如稠雾,于半空中飞舞嘲哳,拱迎他的莅临。 人群静了。 悬铃荡得更急更勇,铃音仿佛浪潮一般层层翻滚。 “紫衣侯阁下,还请稍待!”少年清朗的嗓音穿破浓云,震开了湖面纠集的鸦群,他缓步行下阁楼,按剑站在那里,明朗风流得几可入画,“晚辈莫饮剑,久仰前辈大名!” 镂金冠、赤缎衫,腰悬束天、足蹑丝履。动作间垂落的耳饰撞在一处,翠羽如飞,金银激越。 那身耀眼的红衣取代了天边渐垂的落日,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四下守卫的身边,却冒出了无数黑衣的杀手。个个把着森冷的刀刃,惊得百姓溃退,越发安静,只剩莫饮剑朗声继续: “今晚适逢中元,真是风光大好,老祖也能过来凑个热闹。晚辈想着,老祖生前最爱下棋,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反而不够风雅,我们多少敬一下长辈,今晚虽是战局,也不妨添些乐子,比如,打杀之余,再温两壶酒,下两局棋。” 曲相和翩然落在一只画舫的顶上:“有什么把戏,直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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