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对他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看到一条濒危的人命,任何人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商别意也不是真的等他答话:“这副残躯,我再清楚不过。能为山庄效力的日子虽然所剩无几,但我一生尽心竭力,无愧家门。” 顿了顿,商别意抬起苍白消瘦的脸,对凤曲轻笑说:“……末路之时还能与旧识重逢,别意深感天恩,不敢谋求再多。” 凤曲听得唏嘘,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忽有一阵脚步,距此极近的客房爆出一声哭叫,随后是门窗大破的声响。 凤曲掠去窗边斜看,只见泼天的血雨,淋漓瓢泼,伴随一颗圆滚滚、血淋淋的头颅从邻窗飞出。坠到地上,啪地,楼下尖叫阵阵,脑袋碎成了崩裂的西瓜。 凤曲看得腿软,但不敢撤身,而是瞪向凶手的面容。 不出所料,对方果真生得一双稚嫩眼眉,手里大刀一旋,没等凤曲发声,她先喝问:“尔是何人?敢在公子房中逗留?看刀!” 扑面的刀光犹带血腥,小姑娘形同飞燕,横空杀来。 凤曲却来不及惊讶她的刀法,而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商别意:“二楼左三的客人难道是你——” 商别意倚在床侧,状似不解:“我……?” 又在装了! 他早该想到的,这家伙早有前科。之前对付方敬远也是这样借刀杀人,就算困在睦丰联系不上“鸦”,他还是没有改掉雇凶的毛病。 不,他根本不觉得那是毛病。 这人到了垂危的时候,依旧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等等,凤曲……” 女孩的刀已经袭了过来,凤曲不闪不避,双掌合住刀刃,趁女孩不及抽刀的须臾,“扶摇”剑唰然出鞘。她的瘦影便似一叶飞蝶,从空中翩翩飘过,却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凤曲的柔劲一托一推,眼见就要倒飞出去,跌落二楼。 ——出鞘的剑锋便作此用。 它勾住了女孩的衣襟,向上一挑,凤曲把人拉回窗里,攥住衣领展给商别意看:“又是你雇佣的杀手?她比九万里的岁数还小!” 商别意瞳孔微缩,弓腰骤咳起来。 房门又被破开,伙计的叫声由远及近,闯来的客人却不在乎。莫饮剑一脚踹飞了门,拔剑指向商别意,气喘吁吁:“你、你、你!!” 他看不清商别意的长相,只看有人盖着薄被,清瘦纤细,一副我见犹怜的做派。 莫饮剑便气沉丹田,大喝出声:“本少主亲来捉奸!妖人,休得勾我夫人!!”
第092章 金与银 几乎没什么犹豫,剑鞘平递而出,生生挡住了莫饮剑杀气凛凛的剑。 激溅的火花掩映,莫饮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顿时暗淡下去。 眼尾微垂,他抽抽鼻子,抬腕抽回了剑,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狗:“夫人!” 虽然没什么可心虚的,但凤曲还是不自觉避开了眼,清清嗓说:“在这儿就别开玩笑了。那个,介绍一下,这位是十步宗的莫少主。这位是……” 方才落地的小姑娘一个旋身护在了商别意的身前,莫饮剑依然怒气汹汹,眼睛微红地瞪着商别意。 不等凤曲介绍,莫饮剑出口打断:“这会儿看清了,我认识,商别意!” 凤曲大松一口气:“既然认识就快些收剑啦。” 没想到莫饮剑反而把剑又抖了出来,义正词严:“我不!我得杀了他!” 商别意在小姑娘的回护下低声咳嗽,脊背一起一伏,看上去更显羸弱。 许久,凤曲看得不忍,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递去。 小姑娘满腹戒备,下意识就要打开他的手。却被商别意轻声叫停:“给我。” 凤曲道:“都是你们房间里的茶水和杯子,我没动什么手脚。” 小姑娘这才犹豫着接了过去,送近商别意的唇边。 凤曲心里有些微妙。 那个碎得可怜的脑袋还让他惊魂未定,可刽子手在照顾商别意时竟能如此细心妥帖。 商别意润过喉咙,浅咳几声,开口说:“一时太过热闹,让各位见笑了。”顿了顿,他用柔和的目光投向凤曲,“该由我先介绍的。阿蕊,这位是且去岛的凤曲少侠,亦是我在瑶城的旧友。” 小姑娘随着他的话语转过脸,表情稍微转晴,但看到凤曲刚刚收起的剑,还是有些不忿:“既是朋友,何故对公子无礼?” 凤曲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解释自己的“无礼”,还是先反驳“朋友”的身份。只是一瞬的犹疑,又让商别意接了话头: “凤曲不曾无礼。他是揭了榜文,来为我作画的。倒是你,在那边弄出这么响的动静,不怪凤曲受惊。” 说罢,他对凤曲笑笑:“这是十方会的阿蕊,也是我现在的队友。她只是心急了些,但绝对没有恶意。” 商别意总是擅长周旋气氛,三言两语,又让方才剑拔弩张的几人都消停下去。唯有莫饮剑还在一旁气得直抖,几次三番都想拉上凤曲,径直走出门去。 但凤曲这会儿不能遂他的意——阿蕊削掉的脑袋、商别意要求的画像,乃至他这一身重病,凤曲都还想刨根究底。 “那莫少主和商公子……” 商别意的眼睫颤了颤,苦笑道:“从前说好都叫‘别意’的。” “……” 莫饮剑气急败坏:“我也要我也要!叫我‘饮剑’,叫我‘饮剑’!!” 场面又一度混乱起来。 客栈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睦丰虽然治安不佳,但也没凶悍到让阿蕊白天杀人还能无所顾忌的地步。 官兵受召而来,将客栈团团包围。听到动静,阿蕊跳到窗边一看,便毫不客气地交代凤曲:“你来帮忙看着公子。” 凤曲一怔:“什么?” 却见阿蕊窜上窗棂,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所有视线都聚焦于她,她便扛起那把快要比她本人还长的带血大刀,身轻如燕,连纵而去。 “阿蕊她就一个人——?”凤曲看得目瞪口呆,商别意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凤仪山庄只是贱商,脸面大不过官府,只能辛苦她这样劳累。但像凤曲你,哪怕有阿鹿护着,这一路恐怕也不是顺遂如意。” 他的话里明显大有深意,好像对自己的经历都了如指掌。 凤曲不禁皱了皱眉,别过头道:“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取左三客人的命?” 商别意又笑起来:“此话怎讲?” “……阿蕊既然是你的同伴,行事肯定也是经了你的首肯。但你商别意再潦倒,我想都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杀人吧?” “那我会为了什么杀人呢?” “怎么想都只可能是为了你们凤仪山庄。所以我才要问,为什么?” 死者并不是凤曲以为的考生。 这会儿已经有人抬走了死者的尸身,左右街坊的议论飘回二楼,有关他的身份已然浮出水面,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玉城百姓。 商别意憔悴了许多,他倚回床边,就像一个有气无力的布偶。 听着凤曲的诘问,那双眼眸越来越深,光芒却越来越亮,待到凤曲说完,商别意甚至泄出了一声轻笑: “成长得真快啊,凤曲,你会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凤曲倏地愣住。 不错。方敬远死的时候,他也有过和商别意对峙的冲动。 可那只是冲动。 都不用谁来浇一盆冷水,他自己就会让步敛色,唯恐站上什么显眼的位置,遭遇更多的质问。 可从瑶城到宣州、从宣州到明城,一步步走到今天,出入生死、久经别离,他竟然也逐渐习惯了被怀疑、被议论、被针对。 因为道心在越发清晰、越发坚定。 越认识到人间的不平,才越体会到众生千面。如果说从前他会担心自己和别人不同,那现在的他,大概是学会了承认这样的不同。 “是。”凤曲说,“所以我才要问。如果你们都不说,我就不知道,如果不知道,就可能会做出伤人伤己的决定。” 商别意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正想开口,两声敲门却打断了二人对话。 两名官兵径自入内,他们眼见着疑犯从这里窜出,于情于理,都要来这里打听几句。 商别意满脸病容,莫饮剑又显稚嫩,两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凤曲身上。 “方才从你们这儿逃走的家伙,说不定是隔壁凶案的嫌犯。你们可有看清嫌犯长相?或者,嫌犯有没有和你们说什么话?” 凤曲垂眼片刻,道:“她是突然来的,可能是抢劫吧。但我们人多,没让她得手。” “没有说过话吗?” “没有。” “那你们三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公子雇佣了我来画画,这位则是我的朋友。” 官兵依言看向了商别意和莫饮剑。 商别意含笑致意,莫饮剑则剑眉一竖,露出悬挂的宗门腰牌,没好气儿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少主?!” “啊!”官兵看清了长相,相视一眼,态度顿时逆转,“是莫少主!” “死个人而已,大惊小怪的真没出息!凶手跑那么快,你们不去追凶手,跑来怀疑本少主和少主夫人。你们管事的是谁?是那个老张头?还是姓慕容那个刚来的?本少主得和他说道说道!”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两个官兵立即偃旗息鼓,但还是有些云里雾里:“您说‘夫人’……” 莫饮剑更是跳脚:“‘夫人’就是‘夫人’啊!你们刚跟我夫人攀谈搭讪,看不到我俩这么般配?两对招子都是摆设用吗?” 官兵更加面色惨白抖若筛糠地辩解:“不是不是,般配般配!小的多有打扰,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如此说着,两人齐齐向门外退去。 满是后怕的眼神从凤曲身上掠过,明显是对“夫人”还有些蒙圈——倒不怪他们,凤曲自己都还一头雾水。 凤曲问:“不带我们回衙门吗?” “不不不,不敢不敢……” 门砰地一关,莫饮剑满腔的怒火没消,抱着剑在旁怄气。 凤曲无奈地碰了几下莫饮剑的肩膀,也不见他转好,但听商别意轻笑出声:“凤曲,你又成了我的帮凶。” 凤曲的表情变了一瞬,商别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兀自接下话去:“不过,你确实是误会了。别说左三,整个明来客栈都已经被我包下,一定要说左三的客人……” 商别意扬起他特有的温柔笑容:“似乎就是我啊。” 凤曲双眉骤凝:“什么意思?是别人贴榜要杀你?” “正是如此。” “那阿蕊为什么要撕掉榜文?” “任由榜文在那儿,刺客不就源源不绝了吗?” “所以刚才死掉的人是——” 商别意笑眯眯答:“就是刺客之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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