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粗略和他交代了康戟的事,阿珉默默听完,没有置评。至于莫饮剑和阿枝,阿珉也没什么情绪,凤曲却不敢再逼他掌事,唯恐阿珉一时情急,一剑穿了莫饮剑也说不定。 「不用理会。」阿珉说,「神神叨叨,都是招摇撞骗。」 “也说不定真是高人呢?” 阿珉又是冷笑。 阿珉素来不信鬼神,虽然他自己就是个不明不白的野鬼。凤曲没有劝他,也没有再缠着老伯追问。 二楼的莫饮剑大概还在睡,凤曲没打算叫他,但走出客栈的时候,楼上钻出一个脑袋——莫饮剑的客房临街,阿枝就早早趴在窗边张望,一见凤曲,立即招呼:“凤曲哥哥!” 莫饮剑就被他吵醒了,顶着乱发困懵懵地赶过来:“夫人!夫人等我!夫人别走!” 凤曲赶紧把脑袋一低,抱着剑急匆匆走了。 二楼传来一阵叮铃哐当的动静,还有阿枝的催促,想是两个人正在着急忙慌地洗漱。 阿珉哼道:「两个拖油瓶。」 “人又没害我们,别这么说。”凤曲搓了搓脸,顶着风穿过街去。 一路的陷阱机关被他刻意踩发,机括声连绵不绝,也借此用尽了从前储备的暗器。若是莫饮剑他们真追过来,至少不用担心这些暗器了。 - 睦丰的东南边果然比其他地方都热闹。 不同于别的冷清街道,东南似乎才是居民群聚的地方,隔着两条街,凤曲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叫卖声、谈笑声,还有清脆的摇盅声——玉城人居然连赌坊都敢开到明面。 钻过长巷,豁然开朗。 这里约是个类似集市的地方,但没人贩卖琴棋书画之类的雅物,而是民间常见的市口。凤曲来得早,正赶上热闹,挑担游卖的货郎都在这里歇脚,居民也都聚到坊中采买。 街上还贴着一些饱经风雨的榜文。 如悬赏的通缉令、如新发的市令。也有私人贴上的招租、募工、求物之类的文书。 凤曲靠近了看: “三两银,求购村七户六朱大屠的左胳膊?” 还有五两银,求购村十二户三程富的小女儿;九两银,求购西坊明来客栈二楼左三客人的人头…… 凤曲的头皮麻了一瞬:“这都能买?”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人唰地撕下了九两银的那张。 凤曲扭头看过去,那是一张俏生生的小孩脸,身量还没到他的肩膀,冷若冰霜,眉眼却无端和阿枝有些相似。 凤曲脱口而出:“……阿枝?” 小孩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他,冷冰冰答:“你认错人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 也是,她瞧着比阿枝要高,五官也更秀气。 女孩很快钻进了人群,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孩子好像是揭了一张买人命的榜。 「她不是本地人。」阿珉说,「口音和玉城的不一样。」 玉城的口音极重,就连莫饮剑也不免俗。那姑娘的官话却很清晰,字正腔圆,更像靠近朝都一带的居民。 “该不会,她也是考生?” 「那个被买命的‘客人’,说不定也是考生。」 近日会落脚客栈的,的确很可能都是考生。 凤曲心中一沉,拔腿想往明来客栈的方向去找。轻风卷起张贴处上摇摇欲坠的榜文,忽有一面飘到他的眼前,正正中中地贴了满脸。 凤曲揭下一看:“五两银,请一幅人像画。” 在一众血腥的悬赏中间,这份工作算是最温和的。 在外边,除非画师小有名气,一幅人像画绝开不到这个价位。 难道是因为当地居民都忙着研究更加高深的学问,无暇搭理画画书法之类的杂项? 总之,凤曲决定把榜文卷好带上。 榜文落款写着雇主留下的地址: 明来客栈二楼左六。 和那个即将受害的客人倒挨得很近。 “我觉得这是天意。” 「你要把人当竹子画吗?」 “……你别管。” 凤曲回头又扫一眼人群熙攘的街坊,那个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真是去杀人了,无论得手与否,都让他觉得荒谬。在且去岛时全不觉得,身临其境才知道,海内这幅光景,分明是已然大乱。 不知道朝廷干什么吃的,他也只好尽己所能而已。 如此想着,凤曲脚下不停。一路求问,很快抵达了榜文所写的明来客栈——比起他住的那间老破小,这里就精致了许多。 清静明亮的大堂让人不忍怀疑店家会盗窃客人财物。但当凤曲看到柜台悬着的小板,上面写着客房租金。 好吧,不盗窃,直接抢劫。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难怪会随随便便就开五两银子来请画师。 凤曲摇摇脑袋,举步准备上楼。守门的伙计却抱着扫帚冲过来,一脸戒备地说:“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 凤曲露出榜文:“我揭了你们客人的榜,过来画画。” “二楼左六……”伙计回忆片刻,接过了皱巴巴的文书,警惕一丝未松,“小的得闲问问那位客官,不好意思,您先在这儿坐一下。” 不愧是开在县城中心的客栈! 想想他还能大晚上被观天楼掳走,这里的伙计却能敬业至此。 伙计一溜小跑上去,不多时,从二楼探了张脸。 凤曲代他搂着扫帚,抬头遥遥对看,乖乖露出个笑容:“问到了吗?” 伙计摸摸鼻子,说:“您上楼吧,是咱家客人没错。” 凤曲这才得以上楼。 - 相比一楼的大堂,二楼更显清雅。只是走在过道,凤曲都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 这段香味有些熟悉,似乎就在近日,又辨不明晰。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股香气实在好闻,把凤曲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都渐渐抚平。凤曲笑眯眯说:“不知贵店的熏香是什么珍品?” 伙计在前引路,闻言转过头来:“不是店里所用,是左六房的客人自带的衣香。” 正说着,他带凤曲停在了门前,屈指叩门:“客官,那个画师到了。” 门内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丝笑音:“请进。” 凤曲正要入内,却见伙计按在门上的手不曾松开,而且偷偷瞄他的脸色。 “请问……?” 伙计幡然回神:“无事、无事。”他匆匆让了大半个身位,垂首擦掉额角的汗水,轻声道,“您请。” 接着就逃之夭夭了。 凤曲心生疑窦,推门进去。 就像伙计说的那样,房内的香料越发浓郁,和秦鹿惯用的偏媚偏甜的香气不同,这股香很冷,即使浓起来也不令人厌烦。只是太浓太近的时候,便从香的深远处游来一丝微淡的清苦。 越是细品,越是微涩。 凤曲抽神回来,毕恭毕敬对着垂落的床幔一礼:“在下凤曲,斗胆揭了公子的榜,不知公子想画的人像是……” 窗外卷进了风,床幔轻轻地抖。 凤曲默默吞下后话,因为床上的客人又咳嗽起来,他似乎极想压抑,可还是身不由己,咳得撕心裂肺。 凤曲便保持着弓身的姿态。 虽然他是不通医术,但只听这种程度的咳嗽……只怕里边的人实在重疾,也不剩多少时日可活了。 许久,幔后的贵客总算平息下来,艰难地喘息一会儿。 两根干瘦病白的手指拨开了床幔,凤曲依稀听见什么挣扎的动静,就像一个人在排除万难,竭尽全力地向他靠近。 凤曲立即迎前两步:“公子有何指教?” 吁吁的喘气暂时停了。 内里发出一声叹来,凤曲不敢抬头,听得对方终于推开床幔,似笑似咳,又似悲泣一般:“凤曲……好久不见。” 就和香气一样熟悉。 可以前闻到的香气没那么浓,以前听到的声音也没那么哑。 凤曲错愕地抬起了头,眼中映入那张瘦得形状的脸:“——商别意?!” - 凤曲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更不提商别意和数月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更加凹陷下去,发丝干枯蓬乱,脸颊病白到不剩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盛笑的眼眸,也随着越发黑沉的眼窝而藏不住冷漠。 像一具油尽灯枯的躯壳。 那些曾经将他衬托得高贵非凡的锦绣华衣、金雕玉挂,此刻都仿佛挫毁髅骨的最后一座山峦。 凤曲接连退了数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 商别意再次咳嗽起来。 比之前都要剧烈,咳得双唇崩出血来,他拉过一张白布掩面,几息后,白帕上就绽开几朵血花。 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啊,想请人画我。”商别意微微眯起笑眼,好像在模仿初见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可他现在实在太憔悴了,任谁看了都只会心生戒备。 商别意似乎没注意到凤曲的后退,自顾自说:“……画一幅遗像。我已经回不去山庄,至少给家父留个念想。” 凤曲的嘴唇颤了颤,问:“照实画吗?” 他不敢想象,离家时还算意气风发的商别意,不出大半年就沦落这步田地。让商晤看到爱子死前可怜成这样,他该是什么心情……于父子之情而言,这对一个父亲似乎太残忍了些。 商别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扬起唇,又笑了笑:“凤曲莫非还记得我别的模样?” 要说不记得也是假的。天香楼里萍水相逢、深夜巷中促膝长谈,商别意是他明知不能同行,也未曾想过要和他分出高下的人。 商别意和秦鹿很像,他们有自己坚定的道路,而那条路和凤曲违背太多。他们不会强迫凤曲,凤曲同样不会尝试说服他们。 有缘同行,无缘珍重——然而他也不曾想过,商别意会以这副形象重回自己面前。 “……当然还记得。” “哈哈。”商别意低头笑说,“如果你记的是我满腹阴谋的样子,那还是照现在的画吧。” “你确定吗?”凤曲挠了挠脸,决定坦白,“先说好,我其实不是很擅长人物画……” 商别意摇摇头:“是凤曲的话,画成什么都可以。” 商别意还提前准备了画具。 两人没有聊方敬远的事,也没有聊商吹玉,只是公事公办地约定了绘画的时间和风格。商别意更是把工钱翻了一倍,美其名曰赠给老友的礼金。 凤曲不理解“老友”,也不理解“礼金”。 但看着商别意这副潦倒样子,凤曲还是忍不住问:“不请大夫再看看吗?” 商别意含笑反问:“凤曲希望留下我?” 那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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