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这一耽搁又是几日, 直到昨日, 新收编的长水营名单才由大司马整理妥当,只待清明一过, 便可整军出发。 永圣帝睁眼,入目是一张杏脸桃腮,他静静望了须臾,才道:“你知道孤喜欢你什么?” 后宫佳丽寥寥,当中陆贵嫔也不算姿色出众,但其削肩细腰尤其善舞,当年正是一曲鼙舞俘获圣心。 陆商容自然明白,此刻永圣帝并非要看她跳舞,这是嫌自己多嘴了,她指尖不辍,低眉顺眼,“是妾僭越。” 永圣帝浅笑,“你聪明却进退有度,清冷却不乏温情,”都道后宫人人心怀鬼胎,陆贵嫔这不争不抢的性子与其他后妃截然不同,而且陆家非世家而属清流,陆老又为国操劳死在任上,只有陆家不会对永圣帝构成任何威胁。仿佛只有在她的长信殿中,永圣帝才能得片刻喘息。倏尔永圣帝起身,反手抚上她微凉的脸颊,“是个很称职的妃子。” 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值千金,永圣帝并不常来,此刻陆商容却仍是垂眸,“主上,妾来了癸水。” 永圣帝指尖一顿,“是近日才来,还是一直没断过?” 陆商容不答,殿中侍奉的梅雯却忍不住,“主上,贵嫔月水不断,眼见足有小半年了。” “孤记得太医令给你开过方子,”永圣帝端坐回榻上,神情略微凝重,“不管用?” 太医令初次开方时永圣帝也在,说是气虚冲任不固,本以为几个月过去,小心调理总也该好全了。 “主上,贵嫔自小便气血不足,自从七年前老爷过世大恸一场,身子便再没养回来。”梅雯跪下来,急不择言,“奴婢们日夜忧心,就怕哪里不仔细——” “数你多嘴。” 陆商容这才睨了梅雯一眼。 “她也是替主子着急,”永圣帝彻底没了兴致,梅雯说到陆老,又叫他想起自己对陆思卿的承诺至今仍未兑现,愧疚如江浪回潮,永圣帝看着陆商容瘦削的侧脸,起身道:“罢了,明日再传太医令过来瞧瞧吧。” 陆商容跟着起身,“主上,妾无碍。” 可不知是否动作太大,她却往前一软,险些倒在永圣帝怀中。长信殿一时炸开了锅,永圣帝喊梅雯去叫太医令,等陆商容缓了过来,又拦着不让去。 “主上,”她伏在永圣帝肩头,似乎还要挣扎着退开,“妾休息会儿就好了。” 永圣帝只顾自己快活,现下转念一想,方才使力的一直是陆商容,于是永圣帝横臂将人抱起放上床,动作难得轻柔,可谓珍之又重。 “主上——” 永圣帝嘘声,握着她的手要她阖眼歇息,就这么沉默地陪坐一会儿,永圣帝又说:“再不济,孤命你弟弟寻几个医术高明的江湖大夫进宫来瞧,总是这般,仔细气血亏损太过要出岔子。” 小半个时辰眨眼过去,陆贵嫔似乎睡熟了,永圣帝这才起身回太极殿,梅雯送完主上后回来,就看见陆商容已然清醒着自己坐起来。 “主子——”梅雯快步流星,上去跪在榻前。 “来不及等如晦进宫来了,”只听陆商容言辞急切,“你速替本宫去传个信!” 两日后的师戎郡,日过正午,赫连诚处理完政务才得空用饭。明日便是清明,这几日都不见太阳,屋外细雨纷纷,空气里弥漫着微凉浓重的水汽。 白鹘爱惜羽毛,斜风细雨,它就只在屋内与廊下活动,飞进飞出好忙的样子。赫连诚不耐它调皮,一把抓住白鹘的爪子,点着毛绒的脑袋要训话。 白鹘显然不大服气,昂首歪着脑袋,用喙尖去顶赫连诚的指尖,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赫连诚刚说两句,屋外突然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他登时松了手,白鹘飞开的瞬间,窗框映出一角白色的人影。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①,”赫连诚蹭地起身,简直难以置信,堂堂太守望眼欲穿,如今扒着窗台,险些要翻自家窗户,“你怎的来了!” “独处空闺中,无可与欢者,”入院的几步路急上加急,谢元贞没打伞,细雨勾勒他的发梢眉尾,清冷之下更惹人怜爱。他跨过阶前一个小水坑,径直撞进赫连诚怀中,仰头一副坏笑,“我来代君巡查。” “大司马风尘仆仆,待吃饱喝足,咱们慢慢查,”赫连诚捞金子似的抓他的手,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活像个顽童,转头就冲后头跟来的刘弦喊:“吩咐后厨,有贵客造访,再加几个菜!” 虽说有贵客,两人并未分餐,长长的案桌堆上十几盘菜,也显得有些拥挤。谢元贞与赫连诚坐在一处,肩挨着肩,不禁咋舌,“今日寒食,这么多菜,单单你我二人,岂非太过浪费?”说着谢元贞似有些忐忑,“狄主簿他们呢?” 登门时谢元贞便打着鼓,当年谢元贞一气儿吞了两颗赫连诚的保命丹,狄主簿发的脾气可不小,而转头谢元贞还带着阿妹不告而别,不用想都要气煞人。 “菜吃不完便留与都云漪,他什么都吃。”赫连诚心知谢元贞这是怕狄主簿还在为寒谷丹的事而计较,于是夹了颗酪子与他,“师父近日闭关,一日只用一顿饭。这几日正在紧要关头,并非不想见你。” 谢元贞拨弄着碗中的酪子,语气矮了三分,“实在对不住。” “寒谷丹是我亲手喂与你的,”赫连诚见谢元贞这样子,哪里还有用饭的胃口,“你那时人事不省,如何能有你的错?” “不止寒谷丹,”谢元贞摇摇头,“还有你送我的暗桩。” 赫连诚一愣,随即搁了箸,他借尉迟焘之手往大司马府上塞人,本意是要贴身保护谢元贞。可人既送出去了,若是谢元贞想移作他用,赫连诚自然也不会拦着,他见谢元贞神色凝重,心下一沉,“怎么了?” “他顶着尉迟焘家伎的名头,那日大内纵火之后,我本想过了风头,用死囚换他出来,”谢元贞难言愧疚,“不想永圣帝急不可耐,这就派了郑蕃前去毒杀。” 谢元贞对上赫连诚,见他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解释,“眼下他在如晦的庄子上养伤,所幸入宫前带了些丹药以防万一。如晦得了贵嫔的消息就传书于我,眼下算是骗过了郑蕃与淳于霑,勉强保住他一条命。” 人既然保下了,便不都算是谢元贞的错,赫连诚捻起他的手,从方才进门起便是这般凉。四月上旬的天儿,屋子里还特地加过炭盆,赫连诚隐隐觉得自己后心都要发汗,偏这人还是不见暖和半分。 “淳于霑视他为要犯,一直严加看管,除了那日抓捕,再没其他人见过他的容貌,”赫连诚见谢元贞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反倒觉得可爱,忍不住逗弄,“你倒是信他,若他承不住严刑拷问将你供出,你岂非要前功尽弃?” 谢元贞抬眸,脱口而出的样子似赤子童心,“听闻你治理师戎郡便是用人不疑,何况他是你亲自调教出来的。” “这话听着有些酸啊,”赫连诚桎梏着谢元贞,欺身逼近,“谁是我亲自调教?” 大漠孤狼总能轻易叫人缴械投降,谢元贞红了耳根,偏头转向其中一盘菜,硬生生地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赫连诚朗笑,却不是在嘲他孤陋寡闻,“从前在洛都不曾吃过?”于是赫连诚松了手,撸起袖子勤勤恳恳给人剥起海蟹来。 “二亲不让我——”谢元贞看着赫连诚娴熟的样子一时入迷,反应过来又赶紧咽了回去,“从前我太挑嘴,不过这个看起来倒是新奇。” 赫连诚手下一顿,转瞬继续剥着,没特地抬头,“与我说话,你还要如此小心吗?” “扶危。” 赫连诚却已将一小撮肉盛到壳里,喂到谢元贞嘴边,目光炯炯,“尝尝?” 清明前后的蟹肉质细嫩,膏黄饱满,又是谢元贞没试过的新奇玩意儿,于是等赫连诚洗手回来,就看见谢元贞难得将两颊塞成鼓鼓囊囊。土断之事暂告一段,昨日谢元贞便告了病假,趁着夜色偷偷过江,一路上虽记着赫连诚的叮嘱,车马劳顿,到底也是饿了。 赫连诚双手刚冲过冰凉的井水,此刻青筋毕露,忽而又返潮热,跪坐的瞬间就忍不住亲了谢元贞的嘴角—— “你嘴角有饭粒,”太守大人偷袭完便端坐回去,坦坦荡荡,一本正经,“粒粒皆辛苦②。” 谢元贞的耳根简直赛过煮熟的蟹壳,几乎要丢下礼数埋进碗里,“你也吃,别光顾着我。” “剥得乏了,歇会儿,”赫连诚哪里还需要用饭,一张嘴酒足饭饱,只剩拱火的本事,他单手托着下巴,专注地描摹起谢元贞,出口深情,“想看你吃。” 于是谢元贞的耳尖也熟透了。 他忍了又忍,最后索性豁出去舀了一勺喂与赫连诚,窗外白鹘一声啸叫,赫连诚的尾巴也要翘上天。 “金齑玉脍,”只见赫连诚舌尖扫过嘴角,喉结轻滚,“美味之至!”
第091章 你妻 用过饭, 两人一道坐在廊下饮茶听雨,院中景致素雅,靠东墙的一角栽有绿梅, 春意未谢点缀枝头, 若有似无一片暗香涌动。谢元贞的精力都在消化食物, 不禁有些恍惚, 此间究竟是师戎郡,还是京师洛都。 “七年来——”赫连诚不让谢元贞喝冷茶,他只得啜一口热的,暖意划过喉咙径直入腹,他幽幽叹息,“逢寒食日, 皆在天涯。” 赫连诚扣盏一饮而尽,目光重新回到谢元贞身上, 他揽过这人, 不能更温柔,“再耐心等等,如今崔谢两家都在铎州,是故交好友亦或门生故吏, 迟早会出现。” 两厢沉默一会儿, 谢元贞昏昏欲睡, 率先起了话头, “先前你说, 岭南水师中也有你的下属?” “便是都云漪的亲弟, 在军中化名顾长骏, 现任督战伯长。”赫连诚摩挲着谢元贞细瘦的肩胛,话锋一转, “可听他的意思,玉氏似乎是真的反叛?” “玉生白手下有个隗副将,从父分权之时,便将隗副将安插在军中,只待时机合适再取而代之。”热茶入腹,谢元贞出口成冰,“玉氏杀妻祭旗,这账翻不过去。” 赫连诚点头,又想起另一人,“那个典签沮渠邃与别驾汤恭琦似乎也有来往。” 倘若裴云京的背后站着沮渠邃,那么此人的动向便是裴云京的后手,谢元贞回忆道:“永圣元年介州民乱,便是这个汤恭琦千里迢迢来请从父前去主持大局,也是那时,从父暗示玉生白,岭南水师可反。” “也就是说——”赫连诚追着谢元贞的目光,顺着他的话,“此前你从父并没有与李氏抗衡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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