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京明白他言外之意,继续回禀,“明公,刺客虽死,倒也不算断了线索。” 李令驰顿时松了两指摩挲,“怎么说?” “属下方才询问信差,说无攸令仵作验过尸身,”裴云京垂眸,语调平平,所言却非俗物,“那名刺客容貌端丽,皮肤白皙,不似寻常死士——且指尖上还有一层薄茧。” 裴云京咬在最后一句,可李令驰自己也是满手老茧,这话入耳并不稀奇,他眉宇间不掩躁郁,声音微微上扬,“那又如何?” “回明公,茧的位置不同,可查辨不同身份。譬如属下长于弓箭,老茧便在左手掌心及右手指节。”裴云京连着前一段话锋一转,“不过纵使换了刀枪剑戟,也不该长在指尖这个位置。” 李令驰双眸微眯,牵动嘴角,心知裴副将从不叫他失望,“那什么身份会长在指尖?” 裴云京抬眸对上李令驰,回禀的话停在这里,他反倒提起一桩旧事,“明公可还记得陈休文?” 李令驰愣住,下意识打量起裴云京沉静的神色。 他这个副将金口玉言从不说废话,往往看似前言不搭后语,背后却是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有时李令驰也会忌惮,若他并非效忠于自己,怕真是个相当棘手的麻烦。 因而李令驰明着一碗水端平,甚至更器重裴云京,暗里却偏信赵云清。但裴云京太聪明了,李令驰的态度再微妙,也无法处处滴水不漏。 “陈休文问斩前夜属下去过天牢,”李令驰神色难辨,裴云京就坦然面对明公的猜忌,“四下无人之际,他曾告知属下那份名册是如何丢失的。” 当初陈休文殿前翻供,或许是得知陈休言的死想同归于尽,但他打了堂堂护军大人一个措手不及,在李令仪即将脱身之际坐实他的罪证,还是裴云京好言相劝,才有这一遭天牢盘问。 “你说过,那名册是被他府上家伎偷了去,”正事再次牵回李令驰的思绪,他顺着裴云京所言点头,“后来那名家伎抵死不从,陈休文才杀之以泄愤。” “正是,”裴云京躬身,“后经属下查证,发现那名家伎出身雅乐署。” 强宗右姓的家伎多由大内雅乐署调教,区区一介陈郡太守府却未必有这般脸面。裴云京凭着一股猜测顺藤摸瓜,果真发现此人曾在雅乐署待过一个月。 “雅乐署,”李令驰思忖一息,脱口而出,“钟离望?” “大梁雅乐署采天下民风,历朝历代,多少优伶巧伎入世家府中,或作小妾或作家伎,”裴云京追着李令驰的目光,似有隐隐的急切,“他们在主家的前厅后院行走,便是一处耳目!” 李令驰皱眉,他素来不喜莺歌燕舞,这些却很对李令仪的胃口。裴云京这一提醒,正叫他想起代中书府上那几个家伎。 谁叫李令仪在亲兄护佑下多年养尊处优,岭南烟瘴地比之皇城温柔乡,说是云泥之别丝毫不为过。且此次跋山涉水,流放之路苦长,那几个家伎便被李令仪统统带走,聊以慰藉。 “带走的家伎可有短缺?”李令驰恍然大悟,随即换一种问法:“钟离望与此次行刺可有关联?” “刺杀前月,有名家伎感染风寒而亡。据信差回忆,两人容貌迥异,形神毕肖。还有,”裴云京点头,紧而追问一句:“明公可记得钟离望父亲是谁?” 李令驰眸光暗了暗,临沔伯钟离昱。 临沔伯,临沔王。 “要说大梁慕容皇室,当数这位临沔王最为荒淫无度,也正因此才躲过多年皇室内乱。”裴云京观李令驰神色,滔滔不绝,“当年临沔王与钟离氏偏居师州,受钟离世家靡靡之音所蛊,特地向先帝讨了个临沔伯的爵位,而后又随主上登基得以鸡犬升天。” “钟离望的父亲讨临沔王欢心,父子一脉,他便也想讨其庶子的欢心,”谜团至此已然清晰,李令驰几乎可以断定,“一个临沔伯还不够,侯爵,公爵,还是说他想攀附更高的权位?” 书房刹那死寂,李令驰言之未尽,两人心知肚明。 更高的权位,便是兵权。 自岭南水师叛出,看来世家不分南北,都想分李令驰手中这杯羹。 “三年前大小姐入主中宫,雅乐署为贺中宫之喜,特谱一曲琴瑟和鸣,”裴云京历历在目,彼时帝后大婚,建康宫正殿之上的领舞有多引百官瞩目,“钟离望手下有个叫薛瑶瑟的,对外乃是异域风情的镇署之伎,对内,应当便是暗桩首领!” 裴云京摆明想要接管这批暗桩,李令驰却不认可,“暗桩死士最为认主,若是贸然接手却不服从,岂非乱了一盘大好棋局?” “可这棋子敢动二爷的心思,俨然已经不将明公放在眼中,”李令驰的意思是要拿捏钟离望,这便轮到裴云京不能苟同,“这样的人即便捏在手里,也是根恼人的硬刺。” 裴云京提及亲弟,李令驰不由再次恼怒,“那便都杀了!” “明公,”裴云京低眉劝道:“他们还有用处。” 李令驰抬眸,此刻他杀心已起,若是裴云京没个足够合理的由头安抚,定是要吃牌头的。 “当年谢泓为何力排众议推举当今主上,主上登基之后又为何授意您灭其满门?这些事从明面上难查,钟离望的暗桩情报却正可以派上用场,”裴云京上指皇权,下指百官,明里暗里提醒李令驰,天子御座触手可及,“且当年随咱们而来的世家蠢蠢欲动,有了把柄,也叫他们知道朝堂之上,到底该向着谁说话!” 这两个由头深得李令驰欢心。 等裴云京要跨门而出,李令驰又叫住他。 裴云京皱了眉,不知李令驰是后悔还是有别的考量,“明公还有何吩咐?” “那刺客背后之主经过查证才知另有其人,”李令驰说一半留一半,“这消息迟早传回铎州,可其他人却是不知。” 裴云京福至心灵,“明公是要借此事敲打谢氏?” “敲打不够,谢公绰那老东西一只脚踏进棺材,趁他还有一口气,寡人要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李令驰指向屋外的四方天,“赫连诚一句空口忠心搁了六年,眼下也该让他兑现!” “属下即刻去办!” 七日后的未时三刻,金谷大街往东一间茶肆,三楼幽静的上房中,郑蕃居高临下,正站在谢元贞面前质问—— “你让我去碰钉子?我前脚刚向主上举荐钟离望,后脚他便被护军大人以豢养死士,意图谋害当朝命官家眷为由绕过三审七决的流程处死,”郑蕃细长的兰花指颤抖,几乎触及谢元贞的鼻尖,“你害得我险些被主上弃用!” 郑蕃克制嗓音,给彼此留了仅有的几分情面,不过说是险些,眼下他几乎是被彻底弃用。永圣帝罚他去御马厩事洒扫,这偌大的皇城,御马厩与建康宫一南一北,郑蕃几乎没有再见到永圣帝的可能。 且钟离望一死,郑蕃得罪的远不止永圣帝,李令驰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处置一介太乐令。郑蕃辛苦耕耘多年,如今平步青云梦断,他反倒成了临沔钟离氏与护军大人的眼中钉。 这梦换了地方,说不定得去黄泉路上接着做。 “中常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谢元贞神色淡淡,听他诉苦詈骂,专心细抿手上这盏茶,“眼下这点委屈也受不得,来日如何得享富贵荣华?” 郑蕃手一松,心下微动,但又怕他要诓自己,“此话从何说起!” “那么中常侍是想在主上面前始终算无遗策,”一口热茶入腑,平复谢元贞肺间不适,他终于抬眸,对上郑蕃犹疑的眼睛,“还是想叫主上明白,您的心计与野心皆远胜于他?” 功高震主,智计无双也是震主,何况郑蕃原先做过却非殿的小黄门,换言之,在永圣帝眼中,郑蕃与大梁高祖太翁同出一脉。 郑蕃顿时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冷气。他巴高望上不择手段,扎过永圣帝一刀,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先前永圣帝还当面查问他的来历,桩桩件件回想起来更是令人毛骨森竦。 “中常侍,眼下主上的滔天盛怒您最好平心静气全盘受着,这怒气有多深,来日就都能变成愧疚,”谢元贞撂了茶盏,不轻不重的脆响如一记重锤,径直敲在郑蕃颤动的心神上,“天子恩宠飘忽不定,他的愧疚才是您一人之下的法门,这样来日重回主上跟前,君臣之间才能再无芥蒂!”
第069章 约见 黄昏, 谢元贞回院子的时候,谢含章正拿一卷字条在廊下等他,她怕信中有要紧事, 一见人来迫不及待, 汲着碎步就奔上前—— “阿兄, 赫连大人来信!” 自金老三暴露后, 谢远山将府中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此后非签死契的家奴不用。尽管如此,谢元贞进出都要格外小心,此刻他紧绷的神经还未松懈,听谢含章这么说,连忙扯开字条, 下一刻眉间微皱,“他约我明日去郊外一见。” “何事如此重要, ”谢含章扫过寥寥几字, “只能当面说?” “明日一见便知。”谢元贞摇头,白鹘亲自送信还不放心,他心里也打鼓,“五日后便是冬至, 正好阿兄出门置办些祭品。” 隔日申时不到, 谢元贞拎着一篮祭品到城东郊外, 他以为要等上一会儿, 谁知刚停下脚步, 白鹘嗖一下飞过眼前, 谢元贞惊讶转头, 落叶漫漫,身后是从天而降的赫连诚。 入冬微寒, 此刻谢元贞春风拂面,他小跑上前,停在赫连诚咫尺之外,“不知赫连兄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赫连诚踏出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眼眸柔情似水,但没有笑,“我找到了谢氏亲眷的遗骨下落。” 谢元贞一愣,陡然攥紧篮子,“遗骨在何处?” “你先别急,下落是有,五部将谢氏满门葬于洛都北郊,严令看守,直到近日翟雉合罕病笃,其他部族蠢蠢欲动,墓园才疏于防范。”赫连诚注视谢元贞的反应,又靠近半步,“只是我晚了一步,遗骨被人敛走了。” “被谁敛走!”谢元贞本就呼吸急促,一着急又猛吸了口凉气,顿时咳得昏天黑地。 这一遭在所难免,赫连诚当即接过谢元贞的篮子,撑着他的手肘,轻轻揽在他后心,推宫慢慢顺他的气。 好一会儿,谢元贞才缓过来,眼前星星点点,周身发颤。赫连诚半扶半抱,将人挪坐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随即蹲下来拢起他的披袍领子,“我正想问你,你可有托人去寻他们的下落,我想这遗骨不如活人,如今世人不知洛都谢氏尚存一脉,敛去总不会为别的,”赫连诚抬眸,跌进那一汪清泉,“大抵是谢府故人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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