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兄与如晦都派了人,倘若有消息,大家都在铎州城,相互联系不过一时三刻的事,”谢元贞冷静下来,皱眉思忖,“应当不是他们。” “那除了他们,还会有谁?”赫连诚捻着指尖,目光不移,“门生故吏,世交好友?” ……非是钟师兄?” 世家姻亲复杂,赫连诚听过外兄从兄还有二嫂,倒不知这位钟师兄又是何方神圣,但他怕唐突,只跟着重复一遍:“钟师兄?” “当年我中毒险些回天乏术,”谢元贞垂眸,眼眶仍是湿红一圈,陷入回忆时,下意识抠起指尖,“钟师兄曾来信说为我延请名医诊治,后来——” 赫连诚还没尝出这醋的名堂,着眼点顷刻扭转,“什么中毒?” 谢元贞似乎被这一声吓到,抬眸看了眼赫连诚,更没什么底气,“胡大夫日日为我诊脉,眼下已然无大碍了。” 这话显然没几分可信,但毒得有源头,才好对症下药,赫连诚放低语气又问:“是谁给你下毒,那毒又是什么?” “我只记得从秘书局回来当夜便发了高热,”谢元贞又看一眼赫连诚,蜷曲的指尖一动,最后彻底攥紧,他摇头,“尚不得知此毒来历。” 谢元贞清瘦的脸庞映在赫连诚眼中,他突然想起疫病那会儿王崇的话。 要是鬼医还在就好了。 这下当真由不得赫连诚有半点后悔,他暗自将这桩事记下来,嘴上轻飘飘揭过这一页,“难怪总不见你胖,”说着他就想去抓谢元贞的手,谢四公子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搁在膝上,露在风中,定需要护佑温养,触及的瞬间赫连诚却打了个弯,最后只在单薄的肩胛上轻拍一下,略作责备,“若真是你师兄,想必不消多时便能得见。你且宽心,这几日饮食如何,晚上睡得可好,大约几时能入眠?” 一连串的问题逗笑谢元贞,他让开身,示意赫连诚也坐下,“睡着了哪还知道几时几刻,大约亥时以前吧。” 精雕细琢的侧脸也勾人痴迷,赫连诚贪婪地上下描摹,随后才从胸口掏出两枚香囊,“六年前一别,还没见过你家阿妹,每次来回都太匆忙,也顾不上带什么东西。”说着他将东西递过去,端的漫不经心,实则小心翼翼,“这香囊一人一枚放在枕前,这几日入夜好安眠。” 赫连诚掌心的香囊一大一小,大的那只上面绣有忍冬暗纹。冬至千里春生,谢府灭门绝户,谢元贞明白这是想解他思亲之苦,他心里一阵酸楚,强笑道:“这话说我更合适,我才是每次空手而来的那个。赫连大人再这么谦虚,季欢可要无地自容了,”说着他接过东西细细端详,忍不住问:“此次还是要连夜回去吗?” 谢元贞是无心也好,有意也罢,赫连诚权当是他恋恋不舍,“不算你空手套白狼,之前你送的字帖还挂在书房,我日日都要观赏几遍陶冶情操,”只是东西送出去,赫连诚这口气却没松,“此行还有些别的事,办完了再回去不迟。” 李令驰的来信不出赫连诚所料,李谢分庭抗礼多年,洛都谢氏虽已灭门,铎州谢氏尤在鼎盛,谢元贞恰巧夹在中间,赫连诚不想他有一丝一毫的为难—— 不如索性直接与谢远山谈交易。 谢元贞不知道赫连诚心中盘算,自顾摆弄那两只香囊,闻言悄声嘀咕,“原来不是特地来的。” 几个字黏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更听不出情绪,赫连诚凑近问,“什么?” 谢元贞吓了一跳,却不是因为愈加炽热的鼻息,而是自己竟将心里话抖落出来,他慌忙将东西收起,掩耳盗铃,“没什么。” 赫连诚终于笑起来,他没碰谢元贞分毫,光用眼神足已将人五花大绑,“季欢的事才是头等大事,别的不过顺手而已。” 谢元贞刚平复的心忽而怦然乱动,他耳根一红,不敢瞧人,“什么头等大事,赫连大人莫要取笑我了!” “季欢,” 紧接着的这一声叫得太郑重,谢元贞下意识抬头,正见赫连诚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他顿时有些紧张,“什,什么?” 赫连诚似也是鼓足了勇气,才道:“你可知我是五部之后?” 谢元贞如何不知,他心跳卡在嗓子眼,克制不住地揣测赫连诚更后面的话,良久才点头,……道。” “季欢当真聪敏,”果真赫连诚侧过身,端端正正面对谢元贞,“那你可知我此言何意?” 谢元贞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便断了。 “你不是有事要办吗?”谢元贞蹭地起身,几乎是用蛮力将人往外推,这满地落叶若能塞住赫连诚的嘴,谢元贞也不妨一试,“快去吧别耽误正事!” 赫连诚就怕这人装傻,谢元贞这般慌张他反倒不急了,只是笑着拾起篮子塞进他手心,召来白鹘翩然往城中去。 谢元贞双手紧攥篮子,眼睁睁看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 这一顿精准地掐住谢元贞心脏,他仿佛身处晕厥的边际。 “怎么——”谢元贞浑身僵硬,话音未落,赫连诚已回身大步流星抱住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下,一颗心脏律动汹涌,起起落落在谢元贞耳边擂打不息,譬如大漠旭日,光明磊落,撼天动地。 谢元贞睁大眼睛,一时忘了呼吸。 这算什么? 谢元贞就这样被赫连诚拥在怀里,良久才缱绻地分开,赫连诚握住谢元贞双肩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季欢,这就是我此行的头等大事,冬至之后,我会来向你要一句答案!” “阿兄,阿兄?” 谢元贞回神的时候,谢含章正写完一页纸,她不经意抬头,见阿兄圣贤书读得出神入化,倒捧过来也旁通曲畅,不由称奇。 自那日城郊见过赫连诚,之后两日谢元贞都是这般心不在焉,他仍未察觉谢含章的言外之意,放下书茫茫然,“少珏想说什么?” “我想问阿兄呢,”谢含章搁了笔,看向阿兄的眼神难掩担忧,“这几日怎的总是心不在焉?” 面对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阿妹,谢元贞不知该从何说起。 旧时在谢府,父亲与母亲,诸兄与嫂嫂之间皆是相敬如宾,他来不及问什么是心动,什么是喜,什么是爱,先尝过骨肉离散之苦。 六年弹指过,又是一年冬至日。谢元贞身上的枷锁还在,这枷锁名为谢氏讨还公道,只会随年深日久越箍越紧,越走越沉。他不敢耽于爱河,不该溺于欲望,何况赫连诚身上还流着一半五部的血。 五部与大梁通婚已久,倘若五部没有踏平朔北踏平洛都皇城,倘若五部合罕未曾悬尸示众,那该多好? 可惜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赫连诚的恩是恩,作为朋侪自然有各种偿还的方式,谢元贞心知赫连诚要的绝不是偿还,然而他不知道国仇家恨之下,是否还有资格再谈儿女私情。 如今二亲兄嫂就在天上,他们看着赫连诚与自己并肩,如若谢元贞不刻意阻止,日后与赫连诚的合作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多出来的是什么,情深难以自拔之后又该如何全身而退? 谢元贞不知道。 赫连诚来自遥远的朔北边境,那里接壤无边的大漠风光,旷野烈日下滋养出的这颗糖太甜太腻,叫谢元贞不敢问情之所以起,不敢问恋之所以然。 “有吗?”谢元贞抿了抿嘴,最后也没鼓起勇气,“许是晚上没睡好吧。” 两日前谢元贞将香囊给谢含章,她就打趣说赫连大人大约还是比照六年前的印象做的。她缠着看了谢元贞那枚,指尖轻戳上面的忍冬暗花纹,又夸赫连大人真是好记性。 谢元贞头回觉得自己连话也不会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赫连大人的香囊竟不管用么?”谢元贞的身体一日不好,便是卡在谢含章心头的一根利刺,她不敢托大,敛起笑容换了担心,“怎么我倒头就睡,许久不曾这般神清气爽了,不如明早胡大夫来请脉时,咱们再问问?” 谢含章说的是实话,也正提醒了谢元贞,赫连诚的香囊并非无用,反而好得出奇,谢元贞向来梦断魂劳,这两日同样也是一枕馨香浓睡。 分别前赫连诚那一番心窝话言犹在耳,谢元贞有几分期待,有几分怅惘,“也不知他此行办事顺利与否?” 待再相见,谢元贞或许该好好与赫连大人谈谈,故交旧友的界线。 这话在谢含章听来是关切,只是她观谢元贞神色,又不似寻常关切,“赫连大人所办何事?” “不知道,”谢元贞摇摇头,赫连诚难得对自己有所保留,这回没说,许是事关机密不便相告,谢元贞思来想去,“许是为军中兵器短缺一事。” “我开年便听兄长提及此事,”谢含章心知兵器于战时的重要,操心完阿兄又操心赫连大人,“赫连大人富商出身,怎的快一整年了还没筹集妥当吗?” “如今朔北被五部侵占,铜铁矿数量锐减,仅有的两处皆受朝廷严格管控,”这也是谢元贞所担忧的,受朝廷管控无异于受李令驰挟制,他自然先紧着六军所需,同时以防流民兵壮大,赫连诚呈递的奏章才如同石沉大海,“兵器又是征战所需重中之重,朝廷必得思量再三,不会轻易允准。” “就是说有钱也买不来?”近来谢含章尤其喜爱兵书,说话间她正看到其中一则借刀杀人,冷不防问:“那若是主上以此要挟赫连大人,无论何事,他是否也得一一应下?” 谢元贞莫名心一沉。 “季欢,少珏!” 院门开合,兄妹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谢元贞回头一看,来人是谢云山—— “冬至快到了,”谢云山咧着嘴笑,“这几日去前厅,咱们一家人用饭!”
第070章 刺杀 冬至未至, 往年向来温和的江左罕见地飘起碎雪,霜花白雪于江左顽童最是提神醒脑,因而谢府深宅大院, 此处灯明, 彼处灯灭。不过谢元贞所在的偏院却静悄悄的, 刚过亥时, 兄妹二人早已沉沉进入梦乡—— 韶光模糊不清,谢元贞从黑暗中睁开双眼,取而代之的是暗香飘零,六花斜扑。这雪不比江左,落到地上便是一摊湿漉漉的水。光是站在院中短短的呼吸间,俨然积起薄薄的一层。 身为谢氏遗孤, 谢元贞此生不敢忘—— 此间正是洛都谢宅。 朔风不时从四方天外来,翩然带起银霜色的衣摆, 谢元贞四顾茫然, 未曾发现至亲踪影,片刻之后,他攥起右手,不由抬脚去寻。
204 首页 上一页 69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