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这样的天罗地网都足以叫对方寝食难安。 赫连诚耳聪目明,却听岔了十万八千里,“是不能为你所用,还是不能为陆思卿所用?” 谢元贞应声转头,果真见赫连诚正看向自己,他偶尔轻挑,尾音上翘,短短两句话里有股说不清的酸涩。突如其来的念头侵袭着谢元贞强行维系的神智,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赫连诚似乎在吃醋。 “坑杀流民一案他险些害了二嫂,”谢元贞对这念头感到不可思议,想要印证一般强迫自己与之对视,说出的话全然不受控制,紧接着他便更是诧然,自己竟然在划清与陆思卿的界线,“我与他同气连枝,自然也有他的缘故。” 月色下,花灯前,赫连诚目光幽幽,意味深长,“二嫂?” 正事谈到此刻已然全变了味道,谢元贞一时分不清是受制于赫连诚的身姿,还是受制于那双眼睛,下意识反问他:“不然扶危以为他是我的谁?” 对视间两人不由靠近一寸,赫连诚端的没听清,“谁是谁的谁?” 又是这副勾人的语气。 谢元贞猝然转过脸甘拜下风,嘴上不服气也不饶人,“太守大人于南风馆进出自如,于风月之事又信手拈来,我看馆里的小倌儿都不比你这般会软硬兼施,这会子倒装不懂?” 南风馆里一闹,谢元贞半是震惊,半是气愤,可被翻红浪,下了床飘飘然地游走在男女之中,这几句语调又显得意外的娇嗔,叫人生生听出几分纵情后的缱绻来。 “这是在损我呢?”赫连诚如临大敌,揪着那句软硬兼施,冷眼冷风也压不住他周身燥热,他突然清了清嗓,“那地方有孔方兄领路就能进,算不得稀奇。” “哦,我倒觉得十分稀奇,”谢元贞到底未经人事,只对话不对人,丝毫没察觉到赫连诚脑中此刻正摆开一摊混账,“南风馆也不是菜市口,从杨柳巷来这金谷大街得绕好几个弯,太守大人怎的心血来潮,偏游到这南风馆里来了?” “是么,可要我说,这金谷大街上的花儿千篇一律,南风馆也不见得无花可赏,”花朝佳节,痴男怨女贪欢一夜,赫连诚终于忍不住欺身过来,与床头那副浪荡如出一辙,“眼前不就有朵顶好看的?” “郎君可要花儿?” 谁料一个小女郎挤出人群,正撞上要赏花的赫连诚。 “他正要呢,”谢元贞如蒙大赦,直往小女郎身边躲,“只怕这一篮子的花儿还堵不住他的嘴!” 小女郎也是个人精,见着谢元贞红了脸,心下了然,将花篮往赫连诚眼前一递,眼角紧着一边的谢元贞,“郎君是要这一篮子的花儿?” “要!”赫连诚被逗笑了,甘愿挥金买笑,“鲜花送美人,这层意头便值千金!” 谢元贞五岁拜师,所学乃是圣人之道,这般撩拨的情话实非他专长,于是匆忙拉着人逃开。走到僻静处,赫连诚顺势捻了捻他手心,“这又是要往哪里去,钱还没付,心意可到了?” “心意不敢领,心眼倒见着百八十个!”谢元贞浑身一激灵,慌忙松手别过眼,强行绕过弯来,“你也在铎州埋了眼线?” 这并非质问,但赫连诚霎时敛起坏笑,又成了一本正经的赫连大人,“我不会在谢府安插眼线。” 谢元贞心知他向来言出必行,说着继续往前走,“确实不必,谢府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自不会有所隐瞒。” “你这样信我?”赫连诚似有些受宠若惊。 “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谢元贞念及先前的桩桩件件,“是扶危全心全意待我在先,也是我小人之心——” 话音未落,赫连诚已抢过话去,“全心全意,这个我爱听。” 谢元贞咬起牙关,果真与这人说话,还是滴水不漏比较稳妥,“你就爱听这个?那我的话便说完了,若是扶危没有正经事要谈——” “谈,自然要谈,”赫连诚指着身后繁华,他千里来见,谢元贞说要回去,就是当头一棒,断了他的非分之想,“这金谷大街一眼望不到头,你我赏完花灯再回去不迟!” 李氏一案刚结,眼下没有旁的要紧事,谢元贞开门见山,“你是想问昨日朝堂上,从父提请的北伐之事?” “摘了兵就要摘将,”赫连诚点点头,“李令仪人还未出铎州,此刻就提北伐,谢大人会否太过心急?” 坑杀流民一案叫谢氏父子看到了争霸的可能,为撼动李令驰手中的六军兵权,昨日谢远山便在朝堂之上提请回军北伐。 六年来两州一郡的长官率兵直面五部,永圣帝定都后圣旨明令,流民结党者不得过江,他们后退无路,只能在一次次战斗中迅速成长。意料之外的是谢远山急功好利之极,竟然声称若再不出征北伐,来日沔江州郡兴许就会成为下一个五部。 亏得这话没叫沔江州郡殊死抗敌的兵将听见。 谢氏父子的攻势太过明显,谢远山多年维系的刚正不阿便成了无情,李令驰就顺势在永圣帝前指责他心无忠义,只因六年前的侵田一案怨恨至今,就想要借机推永圣帝与北方士族回江右朔北。 而永圣帝对谢氏的容忍,也仅仅在于对李氏的制衡,一旦谢氏被胜利冲昏头脑越雷池半步,便是对皇权与世家各族的挑衅。 “从父从兄的性子也非我所能劝,”当年入府寻求庇佑,谢元贞就见识到了这对父子的虚伪与无情,但这还不是最坏的,谢元贞看向赫连诚,眼中隐隐担忧,“这份奏章将你一同拉下了水,他们将沔江三州比作下一个五部,岂知那夜搜查也暴露了你自己,眼下只怕你已经成了李令驰的眼中钉。” “人活着就要喘气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赫连诚一笔带过,倒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不过先前那一箱金子的情面还在,且看他是要摘我,还是要用我。” “那你——”“你——” 话不凑巧撞在一起,谢元贞不由笑道:“你先问。” 只见赫连诚脸色更沉,“你这身子可有好些?” 方才两人咫尺之间,赫连诚闻到一股莫名的幽香,世家公子常在衣料上做文章,倒也不多稀奇,只是他回过味来,又觉得那不是熏香,而是一股药味。 谢元贞见他这一副不苟言笑,还以为他在说正月底自己策马追人之事,只摇头道:“我已无大碍。” “不是那夜,”赫连诚视线落在谢元贞右手,方才他捻过这只掌心,触目惊心的疤痕犹在,彼时逃难风餐露宿,后来谢元贞又自己翻山越岭,只怕更不得安养。这些话落在信中终究流于表面,赫连诚要见着人才能求到安心,“是问你先前的伤,可有寻个好大夫诊治?” 谢元贞脚下一慢,声音顿时虚了两分,……七八八吧。” “六年过去还只得七八?”赫连诚径直将那七八成砍了半数,心下一沉,“瞧你这副骨头架子,夜风再大些,我都怕将你刮走。” 刮是刮不走,但能刮出谢元贞的一身旧疾,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狼狈,垂眸打起哈哈,“太守大人惯会开玩笑。” “这句不是玩笑,”赫连诚一字一顿,像要将谢元贞藏进眼珠,“那寒谷丹确能续命,但你先前伤重仍要细细将养,如那夜疾驰奔命之事,日后千万不要再做了!” “那是意外,实非我所愿,”谢元贞不敢再让赫连诚接话,径直扭转话头,“听闻多年来赫连大人将师戎郡治理得井井有条,那海寇可有再来犯?” “你既说井井有条,”赫连诚声音微沉,却不是在嘲谢元贞,“何以再有来犯?” 不过谢元贞这句倒真提醒了赫连诚,“说起海寇,先前我在信中提及,主上在师戎郡遇险,或许是李令驰想借刀杀人,只是碍于始终没抓到送信人而难以确定。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没想通——” 谢元贞眉头一紧,“什么?” “若他们私下已经有过联络,为何海寇还会冲撞李令驰的二亲兄弟?”赫连诚压低了声音,在静谧的巷口中尤显蹊跷,“且樊让跟踪大驾时被其副将发现,最后他假借送信人同伙的身份得以脱身,两者岂非矛盾?” 谢元贞立即问:“哪个副将?” “裴云京,”赫连诚脱口而出,“此人你可认得?” 先前赫连诚远在朔北边境,这些年又受困师戎郡,他没有直接接触高门的途径,世家往前又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赫连诚掌握的信息自然不如世家出身的谢元贞。 “世家没有裴姓,或许是哪个寒门。”只是谢元贞也不甚了解,“不过我先前在家闭门不出,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大梁开国初期,门户之见还未根深蒂固,彼时也有寒门甚至平民能得高官厚禄。但此人跟在李令驰身边的时日并不算短。”谢元贞脚下一顿,“或许他想取而代之。” 此事还待细查,今夜却要到头了,这回轮到赫连诚打断谈话,“好了,前面便是谢宅,你快回去歇息吧。” 谢元贞这才发现,赫连诚竟是一路送自己到了谢宅门前。 “你呢?”谢元贞脱口而出,自己都没发现,话中隐含恋恋不舍。 “明日衙门还有事,”赫连诚说得急,脚下依旧不动,像是要亲眼看着谢元贞进门,“来时我便雇了一艘小船,一会儿连夜回去。” 谢元贞一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不知该说什么。赫连诚一目了然,又笑起来,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肩胛,轻轻推了一下,“风大,快进去吧。” 话已至此,谢元贞便不再多说,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赫连诚突然又叫了他,“季欢!” 谢元贞心一跳,赶紧转过身,绷着身体有些不自在,“还有何事?” 六年的书信往来,他们谁也没再过问对方的真实身份,仿佛从一开始他们便以心相交,不曾隐瞒。但今夜赫连诚破天荒叫了谢元贞的草字—— 那夜墙头是他。 月下赫连诚负手站在不远处,笑着叮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道了!” 宅门开合,谢元贞又回到熟悉而陌生的四方院,心里不断回想着方才的对话。他不确定赫连诚为何要这么说,可方才赫连诚还说要连夜赶回师戎郡。 今日花朝佳节,难道他是专程为自己而来?
第067章 土断 赫连诚前脚刚说谢氏父子操之过急, 果真花朝节后的朝堂上,李令驰就备了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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