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此案怎么说也算是证据确凿,李令驰过了用刀兵说话的年纪,且眼下形势本就对自己不利,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做那四面楚歌的孤家寡人。 但谢氏步步紧逼,谢公绰与谢泓一母同胞,端的天差地别。彼时谢泓还会为忠君之义所累赘,谢公绰却是与李令驰一样的冷血权臣。 李令驰面对谢公绰,就像在看一面镜子,有时候李令驰也会困惑,到底该如何对付他,或者换言之,到底该如何对付现在的自己。 “那郑蕃倒是冠冕堂皇,”日头烈,晒得人发昏,赵云清仍是气不过,“可永圣帝这不就是借着世家打您的脸面?” 李令驰面上不显,心中早已怒发冲冠,赵云清心直口快这样没眼色,李令驰也短了耐性,……了玄懋,这点气寡人自当受得!” “二小姐给明公调的补身药丸,”倒是一边的裴云京看出不对,掏出药瓶倒了一粒出来,“明公吃一颗吧。” 永圣帝要李令驰摆出姿态,于是就这么堂而皇之晾了他好几天。这几日谢公绰也告了病假,想来坑杀案一日不出结果,他便也一日不来上朝。只是谁的人心也不真是铁打的,纵使李令驰,那点逼不得已的耐心也在一日日的风吹日晒中消磨殆尽。 又是两日之后,天刚蒙蒙亮,百官上朝之前,李令驰已来到殿前跪好。事不过三,先前御史中丞以头抢柱,换来审理流民坑杀案的专权,永圣帝也该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该有个定论。 斜后方人影绰绰,待人走近了才看清是百里观南与谢远山。 只听百里观南搓着手阴阳怪气,“这不是向来威风八面的护军大人?” “百里大人能在殿前晃悠,”赵云清抢过话去,“想是已将御马厩里的马粪都掏干净了!” 百里观南得了太仆闲职,世家以谢氏为重,还会尊称百里观南一声大人。可到了赵云清嘴里,就变成连替他们提鞋都不配的奴婢。 “那是自然!”百里观南仿佛听不出折辱,毕竟李令驰都跪在殿前任人指摘,眼下谁还能比护军大人更委屈,“御马乃天家所用,否则平白污了建康宫的阶前圣地,这不是晦气么!” “你!”裴云京一把拉住赵云清,突然笑起来—— “我看百里大人有此等闲情逸致,不如索性代君北伐,也好早日讨回那一亩三分不毛之地,继续种你的三七!” “三七怎么了?以往没银钱研制金疮药,三七便可替代血竭节省军费!”百里观南想起先前被夺的田宅,一口窝囊气刚咽下又翻将上来,拣着字眼反呛回去,“不过你们这伙子太平军多年不上战场,自然也难以体会三七的可贵!” 谢远山站在一边看够了笑话,终于插嘴进来,“百里大人可别这么说话,如今主上可得仰仗护军大人带领咱们克复失地,重整河山呢!若是咱们惹了人家不痛快,怕是哪日脑袋搬家也未可知!” 这话端的底气十足,六年来谢远山每每对阵李令驰,都叫他想起永圣二年开春的岭南兵变。这也是李令驰第一次认识到,谢公绰与谢泓的截然不同。 裴云京听了倒不恼怒,一来一回,只管抓着痛点反击便是,“自然,若非谢大公子没能管束好玉氏,六军合岭南水师之力,只怕眼下咱们早已直捣五部老巢了!” “是这个道理,若非我尚念惜同袍情谊,自然也不会有玉氏反叛的机会。”谢远山经过几年的历练,单在口舌上已是不容易落得下风,凭他是否约束住玉氏,坑杀案可是抵赖不得的。只要揪着这一点,任两位副将巧舌如簧,也翻不出天去,“倒不比护军大人一脉相承,五部来犯,便是自己人也下得去这狠手!” “乱世当用重典,这伙人过江便是祸乱!”不等裴云京开口,赵云清又脱口而出,裴云京眼色一变,直接拉住了赵云清的胳膊,“无攸!” 两方来回,比的就是谁能滴水不漏,有赵云清这句悖逆之言,几乎等同于在主上面前承认了先前的桩桩件件。 这还叫裴云京如何接话? 谢远山笑里藏刀,负手居高临下看着赵云清,“好一个乱世当用重典,若没我从父从兄在阵前拼死抗敌,也不知赵副将还有没有余力在后方屠杀同胞!”谢远山连同先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一并甩在赵云清的脑门上,“你不想着替主上安抚民心,手起刀落动作倒是快得很!可师戎郡主上遇袭怎的没见你快马回护,莫不是早就存了弑君之心!” “谢侍郎,你不在殿前侍候,却在此与老夫逞口舌之快,”这几日李令驰跪得久,眼下只觉头昏脑胀,胸中激荡,但他仍是一针见血道:“莫不是要引老夫出什么差错,好叫你等污蔑代中书令一事顺理成章!” “污蔑?护军大人这话倒叫我更加听不明白了,此案乃廷尉与御史中丞两司会审,代中书令更是其中监理。他自己监守自盗,叫御史中丞查出他的漏洞,桩桩件件皆是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护军大人竟还能脱口一句污蔑,我看你不光是不将黎民百姓放在眼里,就连建康宫大殿之内的主上也不想放在眼里!”谢远山往前踏了一步,突然问他:“岂知当年你是否也是这般,将我从父一家斩草除根?” 天下人都以为洛都谢氏死于五部铁蹄之下,百里观南仿佛窥见惊天秘密,“散骑侍郎此话怎讲!” “百里大人,恐怕不光是您,就连天下万民都被蒙在鼓里,”谢远山一字一顿,竟是将谢元贞当年所说尽数公之于众,“咱们这位护军大人端的可真是好一副深沉心计,狠辣手段!” 如果说先前的对话不过只是阵前单挑,此刻谢远山撕开面具,几乎可以算作将李令驰一军了。正因谢中书灭门一案太过惊世骇俗,此话从铎州谢氏的口中说出来,更多了几分可信。世家允许有人做那领头羊,前提是各方要维持平衡。李谢两家明争暗斗,洛都谢氏凋零,铎州谢氏接力。世家不光南北,眼下各处都在裂开缝隙,这与他们原先设想的局面早已背道而驰。且有洛都谢氏前车之鉴,来日世家各族但凡有人惹那护军大人不痛快,恐怕都难逃被斩草除根的下场。 彼时遑论江左,便是原先支持李令驰的世家也要掂量其中的轻重! 这话实在太重,空穴来风也能传出三分真。难不成前脚李令仪刚落马,谢氏已然迫不及待,要置李令驰于死地了? 这一时竟不知是谢远山太过狂妄自大,还是他们多年暗中招兵买马,足有信心对抗李令驰的六军了。 裴云京不由将手按在剑柄,周身一副杀气腾腾,“旭日初升,谢侍郎怎的这么快就饿昏了头?殿前阶下,饭可以乱吃,话可切忌乱说!” “这是要动刀?”谢远山等的就是有人先动手,要怪就怪这两个副将忠心耿耿,非要陪伴李令驰左右。李令驰怎么也是个老狐狸,对于谢远山的言语挑拨或许无动于衷,可这两个副将到底杀伐气重,只见谢远山后退一步,扎马起势,“那正好!久闻裴副将武艺高强,今日我便讨教一二!” “谁敢放肆!” 百官渐渐来朝,李令驰见情势紧张,倏尔起身大喝。 “放肆?”谢远山笑得更加轻挑,转瞬更是冷了下来,“主上可有叫你起身?莫不是护军大人终于肯认命,不再逼迫主上从轻发落前中书令大人了?” 谢远山斟酌用词,这个称呼实在模棱两可,尤其一个前字,直叫他想到当年的谢泓。正是他以身殉国之功,才叫如今的谢公绰在江左尽得民心所向,尽得世家青睐。 “竖子敢尔,”李令驰铁青着脸,他被谢远山这条疯狗咬上,注定不死也要脱层皮,“今日便是要与老夫不死不休了?” 谢远山轻嗤,“都没动刀动枪,怎么能叫不死不休?” 下一刻,李令驰已夺过裴云京的佩剑,两厢就这么当着百官寺人的面打了起来!
第064章 结案 一番撕扯之后, 百官早朝,赵云清与裴云京候在殿外,还有些难以置信, “明公向来稳重, 如何真受了那厮挑拨, 大庭广众之下动起手来?” “一连几日明公都跪在阶前任百官指点, ”裴云京衣袖破了洞口,那是替谢远山挡明公的刀锋,但眼下局面已是不可挽回,“且明公旧伤时常复发,眼见也已是心力交瘁了!” 但无论如何,剥筋抽骨的都是李令驰, 谢远山就是咬定李令驰关心则乱。且他早不来晚不来,单等李令驰跪不出指望, 跪没了耐性才出现, 字字句句直指李令驰要害,若非早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谢远山或许还不敢如此。 他们为熟悉江左水乡的打法隐忍至于此刻,倒叫谢氏越来越目中无人, 照此下去, 很快李令驰的六军便再难成为掣肘谢氏的关键威胁。 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大殿内, 御座上的永圣帝扶额, 一派心力交瘁, “又怎么了?” 谢远山按住负伤出血的手臂, 当堂跪下, 抢先告状,“护军大人要杀微臣!” “微臣可作证, ”百里观南紧随其后,“今日上朝的百官皆可作证!” “太仆大人这是要咱们作什么证?下官可只见到谢侍郎咬着护军大人咄咄逼人!”大殿之上皆是有品级的文武百官,温孤翎当众将太仆二字咬得极重,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前朝议事之地,岂容他区区一介弼马温放肆! “那照度支尚书的说法,谢侍郎身上的伤又算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百里观南闹过宫宴,还要什么脸面。他手指谢远山滴血的胳膊,“我劝尚书大人也不要太过偏袒一方,倒叫我大梁上下竟不知谁人才是正统明君!” 这话同样刺到了永圣帝,只听他终于大喝一句:“好了!” 朝堂霎时安静下来。 “护军大人,”永圣帝没瞧谢远山的伤,径直向沉默的李令驰,“孤信你,你来说!” 只听李令驰垂眸寥寥几字,“老臣没有不臣之心。” 坑杀流民的案子闹到现下这般天翻地覆,永圣帝至今不给个定论,谁也不知主上到底打算如何发落李令仪,这是几方势力较量的结果。所以此刻李令驰说多错多,倒不如全权交由永圣帝来主持公道。 只是谢远山想要对付李令驰的心思越明显,永圣帝反而越不会对李令驰怎样。六年前的谢泓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他决心偏向李令驰,注定他从今往后在明面上就都只能偏向李令驰——任何一方没了掣肘都不行! “好,护军大人说没有就是没有!”永圣帝春秋决狱,罪疑从轻,反过来告诫谢远山,“散骑侍郎,护军大人乃我朝股肱德高望重,日后你不可再怠慢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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