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早被陆商容调到别处去了。 堂堂天子如此发疯,传出去可还得了? 殿中的寺人本就畏惧,见永圣帝如此说就更不敢动手,一群人缩成一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商容的声音骤然在他们响起,声音不大,足以推着他们向前—— “本宫的脑袋不掉,你们的便掉不了!” 就这样,满殿荒唐折腾许久,直到天边见月,众人还是没能绑住永圣帝,倒是他自己总算跑累了,趴在殿外的御座上合眼歇息。 寺人面面相觑,悄没声儿想要近身去捉,永圣帝的耳朵却比清醒时更灵敏,五步之内就张牙舞爪,睁眼又是一副穷凶极恶。 陆商容看不下去,光是站着就累得腿脚酸疼,何况陪着永圣帝撒泼的宫人?她吩咐宫人好生伺候,终于要回长信殿,踏出殿门的一刻才说道: “江左还不到翻天的时候,主上也还不能倒下!” 这是才回答方才鸿禄的话。 话虽如此,鸿禄还是重复:“可万一哪天主上当朝——” 他话音未落,陆商容斜过一眼,“他不会。” 永圣帝与谢元贞早成一对死敌,如今永圣帝杀不了谢元贞,那么等谢元贞缓过一口气,他就该下黄泉了。 陆商容走向昏暗的园中小道,不禁嗤笑—— 疯傻似乎就是永圣帝唯一的后路。 一旬左右的清明前,柳司马撑着病体,终于恢复上朝。 今次上朝,百官都发觉殿上的永圣帝似乎紧张异常,从上朝之始,全身便绷成一根弦,对臣工的话也极其不耐烦,眼睛还不时往文官一列瞥。 百官实则也是心知肚明。 谢氏后人的流言传了半月,满朝几乎都猜出北郊墓林所埋何人,谈论朝事的间隙,他们也偷偷看向大司马柳濯缨,只是不知他究竟是谢泓的第几个儿子。 顶着这样一张脸,大抵是那位从不露面的小公子。 “列位臣工还有何事?”鸿禄见殿中不再有臣工出列,上前一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崔应辰突然站了出来,“主上且慢!” 这一下将永圣帝镇在御座之上,他视线在崔应辰与柳濯缨之间飘忽,语气急切,“崔卿所奏何事?” “事关当年谢中书满门被杀一案。”崔应辰躬身,“主上,此案另有隐——” “放肆!” 永圣帝拍案而起,平地一声雷。 “主上不如听臣把话说完,”崔应辰并没有被喝退,反而抬眸看了永圣帝一眼,继续道:“再降罪不迟。” “大梁朝堂还轮不到你崔氏做主,”武官一侧,李令驰也站了出来,“主上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难不成还用你来教?” “大梁朝堂是天子做主,大梁天下却是百姓当家,”崔应辰拱手于天,斜眼与李令驰对峙,“主上,百姓如水天子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有冤情,合该大白于天下,而非遮遮掩掩怕人知啊!” 他咬在怕字,是点殿上的永圣帝,也是在告诉他,他怕也没有用。 今日这案子他崔应辰翻定了! “是啊主上,”度支尚书温孤翎躲在人堆里也不站出来,可旁人一听这公鸭嗓就知道是他,这许久不见温孤翎的声音,谁知他审时度势,已悄然自转阵营,“不如就依崔中书所言,谢中书满门忠烈,若真另有隐情,合该严查,也算是给大梁百姓一个交代啊!” “啊!” 大殿死寂一瞬,永圣帝双手举玉玺猛地向下重重一砸,砰地一声落到地上,缺了龙头一角,一阵翻滚之后,正滚到崔应辰脚下。 当堂逼宫,永圣帝已是穷途末路。 接着崔应辰与谢元贞对视一眼。 “主上,您这就要发狂,”谢元贞一身瘦骨嶙峋,一字一顿却叫百官听得清清楚楚,说着缓缓从列中走出,直视永圣帝,“难道已认出下官究竟是谁?” 百官霎时将心提到嗓子眼儿,纷纷转向殿上的永圣帝,只见他大惊失色,指着谢元贞嘴唇颤抖说不出口,下一刻便跌坐御座。 饮气吞声,冷汗满额不敢答。 “柳大人何出此言?”新任御史中丞廖闻歆端的十分好奇,“莫非你与先中书谢府有何渊源?” 这都不是猜了,而是当着永圣帝的面儿点名,直往他的心窝戳。 “这散骑侍郎还是谢中书的从侄呢,”李令驰瞪了一眼,轻嗤道:“哪个世家没几个门生故吏,崔中书不也是谢中书的学生!” “护军大人说的是,”崔应辰放下作揖的手,挺直腰杆,目不斜视,“所以老师有冤,学生便是拼尽所有也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你瞧咱们这位主上,”李令驰听罢低声笑起来,在殿中回荡,如恶鬼缠身。他指着殿上双眸失神的永圣帝,仿佛在说什么坊间巷口的乐事,“似乎已经疯了呀!” 一个疯子的话还如何可信?当年派去诛杀谢府满门的人早都死绝了,还是被谢元贞亲手所杀,眼下他空口白牙,自然得永圣帝亲口承认,才轮得到李令驰。 起初李令驰也是永圣帝的刀,只是这刀后来架到了永圣帝的脖子上罢了。 如今永圣帝也得做他李令驰的挡箭牌! “哪个乱臣贼子说孤疯了!” 永圣帝恍惚间听见李令驰的话,跌跌撞撞滚下殿堂,指着百官,如幽魂在其间游荡,“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百官都怕惹一身骚,皱着眉头,纷纷缩起脑袋躲永圣帝,崔应辰随即示意羽林郎上前摁住永圣帝。 “谁敢抓孤,你们反了,反了!” “瞧瞧,”李令驰十分可惜,“主上都这样了,崔中书与柳司马还要继续逼他么?天子之位一朝拱手与他人,这话若是叫蛇踞平州的裴氏听见,岂非做梦都要笑醒?” 这话几乎是朝中禁忌,百官顿时交头接耳,一提打仗,朝中就是无人可用。 崔应辰不听李令驰,大喝一声:“传太医令!” “那有什么,”谢远山抄着手,踱着步,“江右还有二十万兵马,何愁无法平叛?” “可前些时日五部刚过交战地,这是赤/裸/裸挑衅,”李令驰立即反驳:“此时分兵南下,别说这群旱鸭子打不了水战,便是能打,五部得知消息势必趁虚而入,这个后果谁又能担得起!” “这倒也是,可护军大人自己不就有十万兵马?”谢远山搔了额角,一脸不屑,“再加上崤东方镇军,护军大人这忠君之心总不至于只是挂在嘴边说说而已的吧?” “什么叫本官自己的兵马?那是天子铁骑,自当为主上安危冲锋陷阵,”李令驰踏出一步,声音高了三分,“可散骑侍郎别忘了,平州有叛军,介鄄二州也有叛军,加起来就是二十万兵马,你是想叫天子铁骑有去无回吗?!” “护军大人不提,下官倒还真忘了,”谢远山恍然大悟般,一并想起别的,“近来介州频频传信求和,倒是裴氏,其为人想来护军大人自是再清楚不过,他们不想被裴氏当成蚂蚁碾死,势必要向朝廷投降,以保后路!” 所以忠臣的手下即便反叛还知道归降,而奸佞的手下叛出便是野马脱缰,再不会有归降的那一日。 “那这批兵马回来了又该归谁?”李令驰落了下风,仍憋着一股劲,“当年纵玉氏叛变,总不会还将这支重兵交由你谢氏掌管吧!” “护军大人别急啊,”谢远山朗声笑起来,笑得永圣帝肩膀一耸,只听他道:“左右拥兵自重的道理护军大人比下官要清楚明白得多,这批兵马归谁也不会归您,下官奉劝护军大人还是多想想办法,如何将那裴氏押解回京吧,毕竟他也是你曾经的部将啊!” “你!” “太医令怎的还不来!”崔应辰又是一声:“是要主上贵体等他多久!” 接着殿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太医令一边喊着,一边往殿中奔命—— “来了来了,下官来了!” 太医令进门已是满头大汗,搭在永圣帝的腕子上哆哆嗦嗦,不知是累的,还是百官围观,如芒在背怕的。 “太医令,”崔应辰居高临下,沉声作色,“主上这是怎么了?” 永圣帝此刻倒是不闹了,只是目光呆滞,张嘴流涎,痴言痴语。 百官众目睽睽,如何还能瞧不明白? “这,”太医令被百官簇拥喘不过来气,“主上这是得了,得了,得——” 李令驰抢前一步逼问道:“得了什么!” 这一声吓到了永圣帝,他顿时拧着手又开始挣扎,嘴里嚷着谁敢杀孤,将百官稍稍逼退一些。 不是怕他,只是眼下实在不想沾染晦气。 太医令同时以头抢地,吓转了腿肚,“主上这是得了癔症!” “竟是真疯了,”李令驰眼睛一眯,随即牵起嘴角,继而负手当堂大笑,“还是疯了的好啊!” 疯了便再审不出结果,审不出的冤案便是无头悬案! 百官散开,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都在想着是否可以散朝了,甚至今后都不必再上朝,可崔应辰与谢元贞却没归列。 “护军大人怎的也不掩饰一番?”谢元贞幽幽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啊。” “柳司马哪里看出本官高兴了?”李令驰一噎,扭头还要演戏,“本官这是五内如焚,强颜欢笑啊!否则叫那裴氏知晓,岂非明日就要攻入京师?” 李令驰譬如死里逃生,彼时诛杀谢氏满门不曾留下白纸黑字,纵使谢元贞是谢氏遗孤又怎样?他只消推说这是公冶骁与贾昌假借圣旨,谁能追着两个死人继续查下去? 死无对证,李令驰就可以逃过一劫。 他笑得得意,殊不知崔应辰扫过一眼,抚掌一拍,“带人上来!” “天子都疯了!”李令驰指着地上痴呆一般的永圣帝,“崔中书便是将谢泓本人带到天子面前又能如何?” “你怎知无用?”崔应辰声音盖过李令驰,又重复一遍,“带人上来!” 百官回身,永圣帝抬眸,刹那被殿外的天光闪了眼。 只见卢秉文手捧诏书,原先下放的荀浚此刻也出现在这里,手上也捏着份口供,两人一前一后一同入殿。 “那是谁?” “那不是荀大人?可他不是下放了,怎的又回来了?” “不是问他,是问他边上那个!” “列位臣工当真好记性,”陆思卿轻哼一声,“这位就是当年的中书监卢大人呐!” “哪个卢大——是卢秉文,可他不是突发急症死了么!” 殿中大部分还是南渡而来的北朝官员,只是到底多年物是人非,听罢简直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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