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半个时辰,谢云山也出府去,日上三竿,主街渐渐热闹起来,隐约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耳边弥漫一股烟火气。 谢元贞五感尽失,赫连诚就是知道这点,才敢当着他的面谈谢含章被掳一事。五绝说这假死药还得两天才过药性,万幸也正因五感封闭,不至于因刀箭伤痛而难以入眠,也算借此休养一番。 “千头万绪理不过来啊,”赫连诚坐上床榻,轻轻握住谢元贞的手。他脊背朝天,脸颊侧贴软枕,微微张开,仿佛身处香甜梦中。他凝神看了一会儿,苦笑道:“你这么悄无声息地睡着,我倒实在想不明白,既然程履道能借李平峦的手幽禁独活,为何不同样借他的手去解决樊令?” 裴云京叛出京师,此举仓促,可赫连诚仍是时常怀疑,他是否还留有耳目在柳濯缨身边。 谢云山来之前,赫连诚几乎断定,程履道便是裴云京安插在李令驰身边的耳目。因为倘若桩桩件件皆在李令驰意料之中,他决计不会留守北郊墓林,决计不会等到谢元贞中箭之后才匆匆赶来。 况且五绝也说,彼时李令驰愤怒的模样历历在目,不像以为谢元贞是必死无疑,反而觉得谢元贞是在做戏。 赫连诚漫无目的地想着,光捻谢元贞的手心还不够,接着他贴床沿小心翼翼躺上来,凑近谢元贞凹陷的脸颊,闻他身上浓烈的药香与血腥气,双眸睁开的瞬间,他忽然想到: 莫非是有人在暗处,想要确保谢元贞身负重伤,再被李令驰一刀毙命? 那么死在李令驰手中,与死在永圣帝手中,究竟有什么分别? 或者说,那人是想叫天下人都以为,谢元贞是死在他们两人手中的? 一箭双雕。 赫连诚牙槽磨得发响亮,脸色也不比谢元贞好看多少,他不敢碰别的地方,右手停在半空,挪到肩胛又挪到后腰,最后只落回手心,捻着那一点柔软度日。 一团乱麻始终连着程履道这个人,如今李令驰手中可用的谋士并不算多,不管怎样,赫连诚觉得该先见一见这个传闻中的新晋幕僚,冥冥中总感觉此人好像很清楚他们几派人之间的关系。 毕竟能同时拉永圣帝与李令驰下马的不止铎州谢氏,还有江右三州郡,还有统领十万流民兵的师戎郡太守,赫连诚。 只是除了眼前这一团乱麻,还有更棘手的,就是谢含章被掳不知所踪,她一日握在李令驰的手心,洛都谢氏灭门一案一日不能轻易揭露,可若是真要翻案,更得搭上谢元贞一条命,如今药方落在李令驰手中,假死药便成了废招,赫连诚与谢元贞筹谋多时,当务之急,又该如何在之后金蝉脱壳? 难不成要叫他的季欢囚车游街,斩首示众? 擅自诛杀朝廷命官是死罪,可谢泓死得不算太冤,他同样是心怀不轨的奸佞。谋朝篡位株连九族,彼时便是铎州谢氏也难逃罪责。 “我倒分不清,”灯烛爆,赫连诚喃喃道:“是让你就这么睡下去更好,还是让你此刻便醒过来才好。” 昏暗的帐中,谢元贞贴着软枕的眉毛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谢元贞五感封闭,他跌入了一个梦境。 自从罪己书浮出水面,谢元贞已经不常再梦到谢泓,梦到当年谢府。多年大仇未报的愧疚清减一分,此刻他睁开眼还有些讶异—— 竟又是大雪纷飞的谢府庭院。 谢元贞独立于霜雪,静静等着谢泓出现在他面前,罪己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加上当年的知情人卢秉文,谢元贞虽憋着不说,实则也很想亲口问问父亲,究竟是否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风渐起,谢元贞等到心口也一点点变得寒冷,谁料等来的却是三兄谢元照。 “三兄?”谢元贞脚下一动,眼睛微微睁大。 谢元照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年轻一些,但隔着风雪,叫谢元贞看不清楚,只见谢元照话不多说,三两步上前,就把年幼的谢含章塞到他怀里,紧接着就连人带雪往门外推—— “带五妹走!” “三兄你呢?” 谢元贞回身,没察觉眼中已含热泪。 “走!” 谢元照话音刚落,脑袋就被身后的公冶骁砍掉一半,鲜血喷溅,彻底看不清他的面容。 谢元贞立马抱着谢含章往外跑。 “四兄护着阿蛮,四兄护着你!” 谢元贞没命地往前跑,怀里的谢含章始终没有声音,转过巷口的一瞬间,谢元贞鬼使神差低头一看,才察觉怀中只有谢含章的脑袋,没有身躯。 “少珏!” 谢元贞回身,天旋地转,此间已非洛都巷口,他身处林海雪原,目光的尽头,是一座山洞, 洞口火光摇曳,隐约照亮几张异族面孔。 他们狼吞虎咽,大约是在抢肉吃。 谢元贞心神震荡,他们正是当年那几个五部人。 —— “你醒了!” 又过两日,一声呻/吟后,等候已久的赫连诚猛然俯身床头,与谢元贞不足咫尺,他盯着谢元贞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眼中有泪水滑落,顺着鼻梁而下,无声洇湿枕面。 谢元贞意识回转,随之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刺痛,其中来自后心的两道痛感最为强烈,他张了张嘴,才知根本发不出声音。 “你伤了心肺,”赫连诚伸手覆上谢元贞苍白的嘴唇,“这几日先不急说话!” 说着赫连诚又吩咐刘弦去叫五绝,转身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拖沓。 “你,”赫连诚对上谢元贞的目光,几乎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于是赫连诚捏住他一根指尖,往自己掌心放。 良久,谢元贞艰难地摆动指尖, 一笔一画,他果真是问谢含章。
第127章 冤家 “多谢几位好汉搭救, ”子夜刚过,谢含章被三人拥着在巷子穿行走了已有一炷香的功夫,她显然察觉到不对劲, “只是敢问几位要带奴去哪里?” 当夜李令驰的手下确实将谢含章从府中劫了出来, 谢元贞的暗卫追至巷口, 两方人马鏖战之时, 谢含章从歹徒背上醒来,正瞥见最近的宅子微微敞开院门。 先前杀谢元贞功亏一篑,此次李令驰派的是精兵中的悍将,谢含章眼见暗卫逐渐落了下风,劫持者准备兵分两路,一路杀人, 一路带自己回府复命,情急之下她大喊救命, 是想将附近的百姓与巡防兵引来。 可在巡防兵来之前, 那座宅院的三个百姓当先一股脑儿窜出来,手上还带着刀。 不是寻常百姓。 “小女郎既向咱们求助,”为首的郎君左手握刀,头戴幂篱, 领着两个下属与谢含章直往城北去, “在下几个自然是要护你周全, 送你回家。” “想必郎君不知奴家住何处吧?”李府派来的几人杀掉暗卫之后, 转头就被眼下这三人一刀送上西天, 足可见他们身手不凡, 谢含章不敢大意, 轻声细语地试探道:“不如让奴来指路,免得几位周折?” 听罢那郎君脚下一停, 却是霍然转头,“你知道我们几个是外乡人?” 谢含章与之不过两步之距,隔着幂篱,谢含章能隐约勾勒出他的模样,是介于五部人与梁人之间的长相。 那就不是梁人。 “几位口音听着不大像罢了,”谢含章假作不知,“怎么,郎君原是本地的?” “四方离乱,便是铎州皇城,又有几个本地口音?小女郎,我劝你收起你那小心思,”郎君声音轻飘飘的,似乎不怕谢含章大呼小叫,但也不想平白惹人注意,接着他话锋一转,警告道:“你该不会认出我们几个是谁吧?” 谢含章心下一沉。 三人冲出宅院时已戴好幂篱,只是打斗间纱帘飞舞,那郎君猜得不错,谢含章确实看见了他的长相。 还真是似曾相识。 “奴若是认得,又何必多此一问?”谢含章眨眨眼,她与谢元贞都更像谢泓,女大十八变,如今她与谢元贞足有六分相似,月色下一笑春风,“郎君莫要玩笑,夜里宵禁,若是撞上巡防兵,怕是要出乱子。” “小女郎怕是巴不得撞上巡防兵吧?”那郎君根本不上谢含章的当,看了一眼猛然又转过去,轻嗤一声,“你且放宽心,京西的巡防线路我早都摸清了,撞上半个鬼都算你走运。” 谢含章皱眉,更加笃定心中猜测,她套不出话,索性开门见山,“你们潜入京师,究竟意欲何为?” “知道越多越不安全,”月隐乌云风渐起,城北大门近在眼前,那郎君脚步慢下来,终于又转身,竖指贴嘴,压住一帘纯白轻纱,“小女郎,别太好奇。” “就是要奴死,也得给个明明白白的死法不是?”城门口的守门士兵已经看见来人,却依旧直愣愣站着,谢含章一咬牙,扯起嗓子与那郎君理论,“否则奴便是断了脖子也要大声吆喝,死也溅郎君一身血!” 方才他们三个肆无忌惮地在城中行走,此刻更是大摇大摆往城门口来,谢含章心知不妙,说不准他们一早就打通了守门的关系。 他们究竟是谁?究竟是如何买通城门守将的?带自己出城又意欲何为? 谢含章正千头万绪,只听那郎君又道: “关中女郎倒是烈性!” 他当着面与其他两人评断起谢含章,说着一个斜眼,身边另一个偏矮而粗壮的郎君便扯出布条,一把塞进谢含章嘴巴。 谢含章的嘴被瞬间撑满,她瞪大眼,呜咽的声音不过十步之外,便随风而散了。 “你看,这不就说不了话了?”那郎君拱手,十分不要脸,“多谢小女郎提醒!” 接着他一挥手,三人架着谢含章继续往前走。 出了城北便是沔江渡口,过江可达三州郡,翻过八盘岭便是五部如今执掌的国都塞城,谢含章眼睛瞪得老大,心中慌乱,瞧他们这风风火火的架势,是还要带自己出城门,然后翻山越岭去五部狼窟。 莫大的恐惧冲散谢含章的理智,她在谢府并不习武,论武不敌他们,论文又被堵住嘴巴。她一个小女郎,若是三人存了不轨妄念,也没有一点反抗之力。 须臾,四人来到门口,只见那郎君躬身作揖,“见过大人!” “今儿这个还挺俊,”守门的两个士兵熟门熟路,其中一个脸上坑坑洼洼,粗粝的手掌抹过谢含章脸颊,叫人作呕,甚至还有点后痛。那士兵却仿佛意犹未尽,将手凑到鼻尖又深深吸一口,开口双眸迷离,“过两天上头又要严查,你们也得知道收敛!” “这不是想多孝敬您些?”那郎君陪笑,从胸口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守门士兵皱眉接过,束口一松,里面泛出银光,又从二人眯起的眼中透出来,接着那郎君又是一拱手,“那咱们便过些时日再来,您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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