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多谢赫连大人,”老妇摸了摸自己身上,老翁不在,便是年夜饭也不过草草对付几口,于是只是赧然一笑,“老身没有什么可送的,唯愿二位能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这本是句祝福的话,赫连诚听罢却是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是想与谢元贞白头偕老,可谢元贞愿意么,谢元贞又能否与他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多谢老夫人!” 还是谢元贞先开了口,他抓起赫连诚的手,指节那里还沾了些尘灰。 出巷口的路上赫连诚没吭声,临拐弯到主街上的时候才问:“这会儿牵我的手?” “这是在你的师戎郡,”谢元贞踮起脚,定定看着赫连诚,“你怕什么?” “好!”赫连诚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牵了便不能再放开!” 谁叫他难哄也好哄,只要哄他的人是谢元贞,赫连诚便是一百个情愿。 —— 永圣八年,开春复朝。 李府老爷出门没多久,宅门忽又大开,有人匆匆穿过前院,往后面去。 李凝霜拎着一篮子药材正要去晒,正撞见赶来的僮仆,她停了脚步,只问:“何事如此匆忙?” “回二小姐,老爷说身子不舒服,”僮仆双手贴在两侧,弯腰低头,恭敬答道:“想吃一粒药。” 李凝霜皱眉,“这药父亲不该随身携带么?” 僮仆将身埋得更低,“清晨老爷出门着急忘了带。” 近来李令驰的忘性确实见长,李凝霜听罢便不再多问,转身边说:“我这就去取来,你再送去。” 僮仆跟了上去,仍是支支吾吾。 李凝霜脚步一顿,“还有何事?” 只听那僮仆小心翼翼挤出两句,“只是老爷吩咐,让二小姐亲自送去。” 李凝霜直接侧过身子,目光绕着那僮仆打转,“为何?” “老爷他说,”僮仆已然跪在地上,隐约可见其正瑟瑟发抖,“他怕,他怕——” 他怕有人再换他的药。 “我知道了。” 吃一堑长一智,李凝霜顿时全明白了,李令驰要她送,那她权当孝顺父亲,为护军大人跑这一趟。 李家二小姐的车驾走到宫门前时,李令驰还没下马。 当朝护军的威风不再,但碍于他手中的十万兵马,上朝的官员进宫之前还要敬一句护军大人。 李凝霜正要下去,风掀起帘子一角,恰好从缝隙里看到身穿绛服的谢元贞,她愣一下,面上不显,反手将药给自己的贴身侍婢,“去给护军大人。” 护军大发雷霆,杀人也不过手起刀落,侍婢哪里敢接,“这,老爷不是说要您亲自给他?” 李凝霜合起掌心,犹豫片刻,捏紧了药瓶下了车。 “父亲,”李凝霜走到李令驰马下,先行过礼,“您的药。” “这么巧——”李令驰没接,也没回自家女儿的话,反而截住要入宫门的谢元贞,“柳大人也来了。” 柳濯缨本来也没想与李令驰打招呼,听见他的声音心中烦躁,一回头,却正见到他身边的李凝霜。 “见过李大人,”柳濯缨愣了一瞬,随即端起笑脸,“想必这位便是令嫒?” 李凝霜却不理柳濯缨,对着马上的李令驰又重复一遍,“父亲,您的药。” 李令驰像是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李二小姐话过二巡才接过药瓶,可他打开却也不急着吃,只闻一下就赫然砸了回去,正中李凝霜的额头。 “混账!”鲜血从李凝霜的额头流下,李令驰只当没看见,当众詈骂道:“你可曾将你的父亲放在眼里?连一瓶药都能拿错!” 李令驰要当着柳濯缨的面做戏,已是将他李家的脸面彻底豁出去,可柳濯缨眼神一冷,只是袖手旁观。 “让柳大人见笑,要说这做子女的不省心,可当真是麻烦了。虎毒不食子,再不孝顺,也不能当僮仆侍婢似的随意打杀,”李令驰仿佛才想起柳濯缨还在身边,坐在马上,俯身去问他:“柳大人,不知尊亲可还在世?” “下官没有侍奉父母的福分,”柳濯缨盈盈笑出声,生怕这笑意淡了一寸,便是显而易见的杀意,“他们在下官很小的时候便故去了。” “这还真是,”李令驰撤回身去,啧啧道:“令人惋惜啊!” 隔日夜里,赫连诚冲进司马府后院的房门时,谢元贞正准备去沐浴。 谢元贞脱了外袍,衣服松散,长发散落,见赫连诚的脸色不大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怎的这会儿来?” 赫连诚气儿都没喘匀,张口就问:“李令驰当真有所察觉?” 永圣帝命谢元贞联络江右三州,除李令驰是迟早的事,他并非是怕李令驰,而是怕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谢元贞的身份会暴露。洛都一战已叫永圣帝失了民心,如今中书李氏后人竟然还存活于世,这叫永圣帝如何能容忍? 他必定会联手李令驰,先置谢元贞于死地。 谢元贞听了缘由,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你得消息的速度可越来越快了。”说着他走出门外,往那浴池去,“放心,李凝霜没有指认我。” 踏出门的第一步,赫连诚就将人捞了回来,此事非同小可,赫连诚可没心思同他玩笑,他禁锢谢元贞的双肩,力道不小,“此人究竟是否可靠?” 谢元贞叹了口气,“那你可知我是在哪里寻到的李凝霜?” —— 永圣二年春,梁帝南渡,定都铎州,京师铎州郊外十里的奉仙观便换过一批道人,自此不再对外开放。 谢元贞在山中观察多日,发现每到午后未时一刻,李凝霜便会偷偷往后山一处僻静地去。 于是他就挑了观中守卫最为松懈的一日,跟踪李凝霜到了地方—— “李凝霜,”谢元贞忍了又忍,张口依旧咬牙切齿,“你就躲在这儿!”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李凝霜松了药臼,药材零零散散洒了一地—— “季,季欢,”李凝霜简直见了鬼,“他们不是说你——” “说我死了是么?可我又从阴诡地狱里爬回来了,你是不是很失望?”谢元贞一个闪身,掐住她就往最近的树上一掼,“你可知三兄是怎么死的么?” 李凝霜轻飘飘的,整个人看起来远比重伤初愈的谢元贞还要瘦削,脸色惨白几乎毫无人色,在听到三兄之时更是语调癫狂,“我不要听,求求你,我不要听不要听!” “不敢听?”谢元贞怒火中烧,彼时他心如刀割,今日终于也可以叫李凝霜好好尝过滋味,“他被公冶骁先断一臂,又被削掉半个脑袋,可他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是了,你回了李府,回到你父亲李令驰的庇佑之下,只是你的父亲就是杀你夫君的凶手!” 这些话从谢元贞的嘴里出来,折磨的是在场的两个人,两人同为谢家三郎最亲密的人,谢元贞说到后来有些失控,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渐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说!打从踏进我谢家那一日,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李凝霜几乎不能呼吸,脆弱易折的脖颈以谢元贞的手为分界,上面涨红下面青白泛紫,她整个人不停抽搐,喉咙不断束紧,从喉底发出咯咯的声音。 片刻之后,谢元贞终于松开一些。 “我,我没有,”李凝霜忍着咳嗽又恶心,双脚落地直打颤,靠着大树都站不住,可她始终重复道:“我没有!” 她说没有,便是自己不光不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更不曾心存一丝谋害谢家任何一个人的念头。 谢元贞一时怔忪,彻底松了手,“你没有,可你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凝霜虽是李家人,李令驰在朝堂之上与谢泓屡屡作对,李凝霜从来站在谢家这一边—— 她早就看透了父亲的为人。 谢元贞也一直如此认为。 “我知你不肯信我,”李凝霜涕泗横流,扶着脖子昏天暗地咳过一阵,这才艰难地靠着大树继续说:“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死在那里,与三郎一道死在谢府的熊熊大火里!可李成碧哄我回了家,李令驰当即命人将我幽禁。主上南下的几十日里,我就如同天牢囚犯一般,不能见人,不能下地,吃喝拉撒都在用铁链锁起来的笼子里!” 她吼完这一声,脱力跪去地上,“彼时我已身怀六甲,我为着三郎的孩子没同他们拼命,虎毒不食子,这也是李令驰的亲孙啊!谁成想到了铎州,孩子都已经快八个月,他们竟然,竟然用药打下了我的孩子!” 古来女子生产,便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谢元贞听罢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都八个月了,如何是一副药便能打得下的?” “所以他们又请来隐婆,想将孩子引产,”李凝霜声嘶力竭,谢元贞说自己是阴诡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岂知李凝霜其实与自己一样,都是苟活人世的苦命人。 “听隐婆说,那是个漂亮的女胎,”李凝霜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怀里就抱着婴孩,“都说子肖母,女肖父,她一定是像极了她的父亲。” 两人久久不能平静,半晌谢元贞才问:“方才你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去帮她捡药材。 “别碰!”李凝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爬过去一把夺过谢元贞手中的药渣,“季欢,你不能碰!” “为何不能碰?”谢元贞磨了磨后槽牙,“难不成是毒药——你要自尽?” “他们这般对我,我若一杯毒酒归西,岂非遂了他们的意?此刻便是入了黄泉,我也无颜面对三郎,面对李氏满门,”只见李凝霜眼神阴冷,声音狠绝,“这是七星棠。” —— 回到此刻的司马府,谢元贞说完这一切,赫连诚也是久久不能平,“这些你倒没说过,我以为——” “说来这些到底都是妇人家的隐衷,我也不好宣之于口,只是你道三嫂下七星棠只是泄愤?”谢元贞话锋一转,当年李凝霜的话犹在耳畔,“她是真的想杀了李令驰,甚至还有李成碧!” 李令驰欲灭谢氏满门而夺其权,此事李凝霜不知,李成碧却是清清楚楚,因而当年姊妹两人在奉仙观神官座下,决定谁为父入宫,李凝霜便给了李成碧一个入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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