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外头到处种了花,最多的便是月季。方夫人喜欢月季,说月季这种花既漂亮,又好养活,不需要如何打理便能长得枝繁叶茂的。 私塾今天下午无课,方旻拉着杨骁的袖子往授业厅走,他们走在廊上,两旁是开得热闹的月季,花香淡淡绰绰地飘着,一下闻得到,一下又闻不到,好像只是看客因花而产生的错觉般。 方旻拉着杨骁寻了个看得见院子的座位,大半张桌子上都是夏日温暖明媚的光。 “小旻打算怎么考我?” 杨骁知道方旻会给他放水,眼下丝毫不慌,甚至还优哉游哉地给自己找了个舒服地姿势靠着桌。 方旻提议:“背李白的《长干行》吧?” 《诗选》一册收录了两百多首诗,皆是千挑万选来的,杨骁压根也没看过几眼,自然是背不出来的。 “我就背得下《静夜思》,”杨骁挠了挠后颈,腆着脸求饶,“小旻你看...” 若是往日,方旻自然舍不得为难他,听他背遍《静夜思》就当过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方旻往杨骁那儿蹭了几寸,挪到人边上,隔着一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杨骁身上传来的热气:“我最近在背这首诗,但怎么都背不下,还想着三哥回来能和我一起背呢...” 方旻声音渐弱,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垂了下去,黯然神伤的模样看得杨骁心头一慌,一时也顾不上其他:“那就一起背!没什么难的,小旻一定能背出来的!!” “三哥相信你,”杨骁伸手拢住方旻的肩,让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别灰心,好不好?” “嗯!” 少年相互依偎在夏日午后,蝉鸣花香皆是赠礼。
第7章 二人出门得匆忙,忘记带书出来,亏得方旻在授业厅里有誊写过《长干行》,旧稿还留在桌上,否则他们还得回屋拿一趟《诗选》。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起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方旻声音清朗悦耳,完全还是少年的模样,杨骁听着听着,不觉就走了神。 ——青梅竹马? ——我和小旻算不算青梅竹马? ——应该不算的吧?青梅竹马好像是说男孩和女孩的。 方旻见杨骁出神,试探性唤了一声:“三哥?” 杨骁不为所动地继续走神。 ——那两小无猜? ——嗯...这个倒是可以的。 方旻一只手搭在桌沿上,一只手撑在杨骁腿边,将杨骁半圈在怀里,又缓缓凑近眼瞳失焦的人:“杨、骁。” 他压低了声音,少年故作深沉有一种微妙的沙哑感,像是滑腻的丝绸裹着砂砾、柔软的云朵孕育暴雨,以单薄的两个字暗匿情思。 也许是方旻言语中蕴含的情愫侵略性太强,杨骁游远的神思迅速回笼,眼前景象兀地化虚为实,现出一双清寒又瑰丽的桃花眼眸。 太近了。 近得距不逾尺,近得呼吸交缠,近得杨骁能从方旻的眼瞳里看见自己的脸。 杨骁迅速往后一躲,却算错处境,在身后的梁柱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身体受疼便下意识往前倒,二人一时抵额而视。 哦豁。 杨骁还没来得及尴尬就先抖了个机灵,用一个相当符合他文化水平的成语来注解此景:弄巧成拙。 “咳,”杨骁缓缓往后挪,企图与方旻拉开些距离,“我刚刚好像走神了,小旻你说到哪了?” 方旻步步紧逼,跟着人挪:“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两小无猜,”方旻笑了一声,顺势将杨骁抵在了梁柱上,片隙不能移,“三哥觉得这是在说我们吗?” 当然! 我就是这么想的! 杨骁差点点头,但感知到危险的直觉及时拉住了他后颈上的肌肉——他总觉得要是承认了,就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但是他又实在是说不出违心的话。 “不清楚,我对这些不太了解。”杨骁当机立断,折中解题。 杨骁肉眼可见地在紧张。 方旻不说话,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激进:虽然杨骁对情爱一事十分迟钝,但这并不代表他毫无所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比常人还要敏感——简而言之,就是他能感觉得到别人对他有情,却无法分辨那些情具体是什么。 脑子不怎么样,直觉倒是挺好使。 方旻坐回原来的位置,神情温和,腰背笔直,俨然一位端正优良的学子:“我也不太了解,还是先背下来再解析吧。” 还是收敛一些,别吓着他。 杨骁顺坡下驴:“好好好。” “三哥背到哪了?”方旻将写有《长干行》的纸翻了个面,“能背给小旻听听吗?” 偷看计划无处可行,杨骁勉勉强强憋出一句:“什么青梅竹马,什么...” 方旻扬眉:“嗯?” “...两小无猜。” 真是要命。 方旻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悸动,将纸翻回有字的那一面。 “我,”方旻一开口,声音就走了调,旋即咳嗽两声掩饰过去,“我们从头开始背。” 杨骁没有意见:“哦,好。” 杨骁是很喜欢李白的,他觉得这个诗人豪迈不群,有神仙风骨,但他的喜欢仅止步于能背几句飒爽的诗,譬如“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譬如“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至于讲儿女情长的,杨骁看两眼就想睡觉。 “这个会考吗?”杨骁囫囵读了两遍,实在想不通这“妾”啊“夫”的和选进士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会考,方旻淡定移开视线,假装没听见,不予作答。 杨骁只不过抱怨一句,本就不是很在意答案,他既然答应了方旻,不管要不要背,他都会认真对待。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杨骁撑着下巴看天,背得万分艰辛:“常存...抱柱,抱柱信,岂、岂上...” 方旻接:“望夫台。” “对!望夫台!”杨骁赞许地点头,一秒捉住对他来说最重点的重点,“小旻已经能背了啊?” 杨骁眼睛一亮,他距离弃书而去只差一个方旻。 只要方旻能点头说一句“背完了”,他必定立马清空脑子回归他胸无点墨、不学无术却快乐的生活。 至于待会儿是拉着方旻去逮虾还是去捉鱼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用背书。 方旻知他已经濒临崩溃,幽幽叹了口气,一边苦恼他坐不住,一边又暗自得意他为自己能做到这个地步——杨骁可是宁肯蹲在院角落里发呆也不愿意读书的人。 “嗯。” 方旻见好就收,朝杨骁露出一个温恬的笑:“谢谢三哥陪我,不然还不知道要背到什么时候去呢。” 他若不去撩拨杨骁,不说些暧昧的话,他在杨骁眼里便还是一盆枝软叶嫩的兰草,稍有风雨就能叫他香消玉殒。 ——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供着才安心。 “哪里!我明明也没帮上什么忙。” 话虽如此,杨骁咧开的嘴角却显露出他此刻愉悦的心情。 方旻将被杨骁折磨成皱巴巴的纸抻平,折了几折放入了怀里,珍重得像是个宝贝:“我们去找父亲回话吧?” “不了不了,”杨骁怵方先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况二哥也在方先生那儿,听他背完了,必定要鼓动方先生检验一二的,“我们还是自己玩自己的吧,免得...打扰他们。” 能把“不想读书想去玩”说得如此有理有据,也是杨骁难得点满了的语言技巧。 方旻了然,欣然提议:“那不如出去走走?” 正有此意! 杨骁一骨碌从座位上爬起来,掸了两下屁股后的灰,朝方旻伸出手:“走,三哥带你去玩。”
第8章 杨骁领着方旻出了门,手里还提着一个从厨房顺出来的木桶。 方旻喜欢吃河鲜,尤其是鱼,今天天气不错,杨骁准备逮些鱼给两家加餐。 镇子里就只有一条河,离私塾有些距离,但二人相伴,这条要走两刻钟的路并不叫两个小孩儿觉得疲乏,反倒想要风再慢一程,好让他们用夏景补回未能共赏的春光。 杨骁把鞋袜一脱,一边撸袖子一边和方旻说话:“你在岸上乖乖的,别离水太近。” 方旻从小身体就不好,常年泡在药罐子里,大夏天也不敢多吹风,脆得跟个纸片人似的。现在这清瘦单薄的模样已是“好了许多”的结果了,早些年的时候杨骁都不太敢碰他,生怕自己笨手笨脚给人弄出个好歹来。 旧识沉积,方旻无论怎么长,在杨骁心里那都是个瓷娃娃,像下水捉鱼这种活计是断不能让方旻做的。 “三哥等一下。” 方旻叫住要下水的杨骁,走进几步蹲在他脚边,细心地为他不拘小节的三哥挽起裤脚。 杨骁失声:“小——” 杨骁倒是想躲,但又担心自己一动就把方旻带摔了,伸手就要去拉方旻起来:“小旻你别弄,我自己来就行了...” 挽裤脚这种事情,若要杨骁给方旻做,杨骁不会觉得有半点不妥,但如果反过来,让方旻给杨骁做...那就太不妥了。 “怎么了?” 方旻被拉得一歪,差点摔过去,还是他眼疾手快拉住了杨骁的衣角才稳住的:“有什么不对吗,三哥?” 当然不对! 杨骁垂眼看去,先落入他视线的,是方旻的手。 那双手素白纤细,指尖泛着一层浅淡的蔷薇色,在杨骁的眼里,这理应是一双执笔折花、奉圭觐天的手,别说服侍人了,沾点尘灰都算是作践。 “这不是你做的事,”杨骁三两下把裤脚扯过膝盖,“你坐在旁边看着就行。” “三哥...” 方旻看着杨骁的背影,往前追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虽然以前多是杨骁把方旻捧在手心里呵护,不让他做半点事,但如果方旻搭了把手,杨骁至多也只是念叨两句,绝不会有这样冷硬的反应。 难道是二人多月不见,生疏了?方旻咬紧下唇,不安地想,还是有人影响了他的三哥? 的确是有人影响了杨骁。 他看着方旻蹲在地上的模样,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术——他们都是读书人,都白净文质,可白术囿于军中,再难科举,被迫和一帮莽汉扎堆过日子,多说两句真心感兴趣的事都要被同袍嫌弃,稍一空闲就要被各处拉去打杂。 明珠蒙尘,杨骁在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词,是说白术的。 杨骁不能接受方旻也这样。 即便只是一点不足为道的小活计,杨骁也不想方旻做,他想方旻永远像明珠一样光洁,只需要好好读书,便能出人头地,成为了不起的人。 这些理念毫无逻辑,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草木皆兵的妄断。
11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