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点别扭的心思并不隐秘,苏爷爷只是笑笑,从兜里掏出两把糖,都塞给了方旻:“你三哥不吃,那就辛苦小旻的牙了。” 方旻会意,小嘴一抿,甜甜地朝杨骁撒娇:“小旻吃这么多会牙疼的,三哥和小旻一起吃好不好呀?” 他性子不娇,较同龄人要成熟许多,只是杨骁吃软和的这一套,他便顺着来:“求求三哥啦。” 这这这!! 小旻怎么可以当着苏爷爷的面和他撒娇呢?! 杨骁看了眼方旻,又看了眼苏爷爷,整个人红成了一朵芍药。 “好了好了,我吃就是了...” 小旻太爱撒娇了,杨骁一边张嘴接住方旻喂的糖,一边苦恼,这可怎么是好啊。 那厢被担忧太爱撒娇的方旻,则和苏爷爷对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苏爷爷:了不起。 方旻:您谬赞了。 糖也送出去了,苏爷爷差遣他们也自如了:“来,三郎替爷爷给芍药们除草,小旻嘛,就来给爷爷算账吧。” 宿冬镇在苏爷爷的领头下圈了块地养鸡鸭,卖得很红火,镇上读过书、行过商的人少,方先生偶尔也要帮忙理账,方旻看多了也会了个八九分。 抓壮丁干力气活轮不到方旻,但算算数、理理账,他却是逃不掉的。 杨骁和方旻从善如流地应了。 芍药是夏季花,生得如夏光般灿烂,一大朵一大朵的拥簇着,红得灼目。 杨骁越过花隙去看方旻,只见那小少年脊背笔直地坐在苏爷爷身边,神情专注地算写着,鬓发垂在嫩白的脸侧,衬着明艳的花色显得愈发清寒。 “嗯? 方旻一抬眼就对上杨骁的视线,他平和的面色一转,笑意温软:“三哥怎么了?要小旻帮忙吗?” “不用不用,”杨骁手一挥,又缩回花丛后了,“我马上就弄完了!!” 这种粗活怎么能让小旻来呢? 杨骁手脚麻利地拔草,速度比刚做时还快两分。 苏爷爷摇着蒲扇,扇出的风吹动他的胡子,一双清明的眼映出方旻的身影:“三郎过几天又要去朔北了吧?” 方旻“嗯”了一声,睫毛颤动:“后天。” “真快啊...” 方旻清完最后一项账,确认无误,便将手账本和算纸收整好,方方正正地归在一处:“这账没问题,就是有几个错字,我已经改过了。” “那些小子都识不得几个字,一本账半篇都是鬼画符,”苏爷爷闷声笑,看向方旻时有些眷念的温和:“小旻准备什么时候考科举啊?” “我现在学识不足以应试,父亲让我下一届再考。” 离下一届科举的秋选还有两年多,以方旻的才学,考至春闱不是什么难事。 苏爷爷感叹:“那时候,你和三郎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可就隔了大半个大凌了。” 是啊。 方旻想,若他真能一举中榜,留于凌都,日后还能与杨骁见几面呢? 太可怕了,他望着杨骁半弯的背影,所以他从知道杨骁要随父兄一起投身行伍的那一刻起,就决定日后无论考取何等功名,都要自请外放...即便是在长朔军里当个文书也行。 “苏爷爷,”杨骁拔掉最后一根草,转身朝两人笑,见牙不见眼,“我拔完了!!” 方旻当即起身跑到杨骁身边,用帕子给他擦汗:“三哥辛苦啦!” ——他一腔壮志欲展,但最想的还是长长久久地待在杨骁的身边。 苏爷爷给杨骁剪了一大捧花,他记得嫁到杨家的那个小姑娘很喜欢芍药:“你母亲喜欢的,带回去给她吧。” 芍药扎成一把,杨骁刚好可以单手抱着,他谢过苏爷爷便拉着方旻回家了。 方旻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神落在杨骁后颈上。 “三哥这几天都要准备东西吧?” 杨骁回头看他:“嗯?” 方旻低下头,视线落在足尖上:“不是说后天就要去朔北吗?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 他再是成熟稳重,也才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罢了,他精机巧思才学过人,却依旧会因为因将与心上人分离而心烦意乱。 明智者不囿情网,方旻明智,却甘心囿于杨骁方寸之间。 “很快的,”杨骁半蹲在方旻面前,伸手去摸他的脸,自下而上,他能窥见方旻难得外露的不满,“一有机会我就回来,好不好?” “...三哥。” “在呢。” “你会永远喜欢我的吧?” 杨骁愣了一下,还不等他说“会”还是“不会”,方旻便将手覆在他伸出的手上:“骁哥,你会的吧?” 杨骁觉得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他的小旻在他索要一个承诺。 ...他喜欢小旻吗? 喜欢的,这是他从小呵护到大的小旻,这是他捧在手心里、供在心尖上的小旻,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喜欢”,是不是小旻说的那种。 不过如果要和小旻在一起一辈子,他是情愿的。 “当然,”杨骁朝方旻笑了起来,十分坚定,“我会永远喜欢你的。”
第10章 在临返营的一夜,杨骁熬了个通宵,才把要送给方旻的礼物做好。 杨父说好要在清晨出发,早点抵营,杨骁便一刻多余的时间也没有,把礼物往怀里一塞就往方旻家跑去。 呼啸的风带动发丝向后飞扬,杨骁听着蝉鸣和风声风声,心跳如鼓。 ——快一点,再快一点。 杨骁跑到方旻家时天还未亮,他翻过墙跑到方旻窗边,却发现里面灯火未灭。 ? 小旻这个时候应该没起啊?还是睡前忘记灭灯了? 杨骁推开一条窗缝,凑近看,正巧对上一双泛红的桃花眼。 方旻坐在窗边,手上还拿着一本书,他清明的眼里揉杂着困倦,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三哥?” “...小旻?” 刚想顺着窗翻进去的杨骁愣在原地,有些懵:“怎么坐在这里?” 方旻知道杨骁有东西要给他,却不能确定杨骁来的时间,于是他干脆不睡,守株待兔地等。 “睡不着,”方旻倒扣下书,将窗完全打开,委委屈屈地趴在窗框上,“一想到你就要走了,我就睡不着。” 桃花眼红彤彤的,稍稍蹙眉时显得又委屈又可怜,杨骁心一下就软了:“没关系的,三哥又不是不回来...” “对了,”杨骁拿出他精心制作的礼物,放在方旻面前,“这是给小旻的礼物。” 那是一对木刻的小人,做工并不好,眉眼都简化一条线,还刻得歪歪斜斜的,村口小孩泥巴捏的都要比这个好看。 杨骁有点不好意思:“刻得不好,你别嫌弃...” 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方旻爱屋及乌地觉得,鲁班再世也刻不出比这更好的木雕了。 “哪里不好啦?” 方旻戳了戳高的那个小人:“这是三哥。” 见杨骁眼睛亮起来,方旻知道自己没猜错,他又拿过那个矮的小人,放在了脸边:“这是我,看,多像呀!” 杨骁本来还庆幸方旻看得出,自己刻得应该也不算太烂,直到木雕和人两相比较。 一边是歪嘴斜眼的丑疙瘩,一边是冰肌雪骨的俏少年,杨骁都快自闭了。 “才不像呢,”杨骁想把小人拿回来,“你比他好看多了...” 方旻手一缩,把脸凑过去,下巴搭在了杨骁虎口上:“但是我喜欢。” “真的?” “真的。” 杨骁耳廓有一点点红,他捏了捏方旻的脸,滑滑的,比他糙得不行的手嫩多了。 “小旻你后退一点,”杨骁见方旻退到一个安全距离,才一蹬墙翻过了窗,“让三哥抱一下。” 将燃尽的烛火摇曳,投下两人相拥的影子,一半在屋内,一半在屋外。 方旻将脸埋在杨骁的肩窝里,闻到了满腔的欢喜。 “三哥,我等你回家。” ———— 明德十八年,秋,蛮夷犯边,长朔军奉命伐敌。 消息传回宿冬,杨母打碎了手里的碗,当即脚步不稳,跌坐在地。 送消息的驿使递给她一封信,是杨父写给她的。 信不长,却将她从无限惊慌中拉了出来。 ——我等安好。此役并不凶险,定能平安回家。 怎么又打起仗来了呢?杨母捏着信,眼泪扑簌簌地掉,恨不得现在就去朔北才好。 “杨姨!!” 方旻一听消息便什么也顾不上了,一路飞奔到的杨家,他扶着门框喘着气,脸上浮着一层不自然的潮红,眼里都漫起了血丝。 “我听说...” 方旻声音颤抖,还夹杂着不规律的喘息:“朔北开战了,是真的吗...?” “小旻你别急!”杨母赶紧走过去,将信递过去,“不是什么大事...” 方旻本就长得白,此刻却显得有些不正常了,杨母伸手一摸,只摸到了低于常人的温度和一层细密的汗水。 “你手怎么这么冰?!快,快进屋坐会儿。” “杨姨,我没事,”方旻将信看了两遍,才顺着门框滑下,脱力般瘫坐在门槛上,“就是跑得有些急了。” 这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一仗,在战争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场不凶险的战斗打了三年。 长朔军那里每个月都有信寄回来,偶尔也有杨骁给方旻的信。 “小旻,你知道吗?陵河那一头长着好多大凌没有的花,有一种白色的,很漂亮,我藏了一朵在战甲里,随信送给你,不知道到你手上的时候,它是不是都枯了...” “小旻,我今天杀人了,是一个蛮子的兵,他好像和我差不多大,我现在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血...” “小旻,我有些想你...” “小旻,生辰快乐。” “小旻,我杀了蛮族一个小头领,关叔,就是我们大将军关超,他说我有我爹当年的风范...” “小旻,大哥说,这一场仗不会打很久,但现在都一年多了,为什么还不停呢?...” “小旻,我二哥说,诗选里面没有长干行,你怎么骗我要背呢?不过我不怪你,我现在还记得几句,郎骑竹马来,起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小旻,生辰快乐。” “小旻,你今年是不是要考科举了?我问过白术,他说科举很难,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中的...” “小旻,蛮子求和了,爹说初秋前我们就能回家了,等你生辰,我有礼物要送你...” 三年,小旻将那些字迹潦草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它们自战火喧嚣的朔北而来,在一位少年的书案上见过每一夜点至深夜的烛火,和无数轻缓的呢喃。 “你要回来了吗?...” 被信中人还当做小朋友哄着的“小旻”已经长成了风姿卓绝的少年,他伸出食指逐字滑过微微泛黄的信,像是以此慰藉一颗久未得偿所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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