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见他特意强调守城任重,千方百计哄自己留在城中,如何不知他心思?对秦恭道:“守城之任,一偏将足以,瞻请随大军同往!” 想要建功立业,也是人之常情。秦恭暗暗叹了口气,转念想到刘瞻虽称不上善战,可临阵之时却也不会胡乱指挥,耽误大事,只是需得费心保护而已。他犹豫片刻,点点头,“既如此,殿下不妨随耿将军同往。” 刘瞻暗暗寻思:耿禹一路,难在时机把握。若是出兵太急,被夏人勘破,定然不会再中此围城打援之计,之后若再想诱夏人出战便难了。若是出兵太晚,秦恭一路遭夏人夹击,恐怕又有败军之患。 但耿禹久在战阵,足智多谋,这时机对旁人而言或许很难掌握,可对他而言,不过在一反掌之间而已,万无一失,不需他锦上添花。自己在这一路,固然可以坐收渔利,但未免太取巧了些。 他先前来凉州,这些个功臣宿将见他年幼,又不惯戎马,对他多有轻视。他们口中不说,背地里却难免议论纷纷。上次峡口一战,他请缨亲往,一是要挣个功名立身,二是要收拢军中人心,不料那一战出了纰漏,结果适得其反,他险些为夏人所擒,威名还未立起,便已先扫地了。 他深知若想得众将之心,决不可投机取巧,亦不可以势压人,只有真刀真枪、堂堂正正地拼上一场才行。况且…… 刘瞻对着秦恭、耿禹行了一礼,肃然道:“多谢大将军相护之情!只是大丈夫生于世,岂能事事避难就易?须得亲入险境,方能探骊得珠——大将军若不弃,刘瞻愿同往!” 他怕“避难就易”之言一出,惹耿禹多心,又继续圆道:“耿将军这一路,难在用兵,将军智计百出,料来无瞻用武之地。大将军这一军既然为诱敌之饵,瞻虽不才……”他微微一笑,“却也勉强算得上是一枚香饵,随军同往,不怕夏人不出。” 秦恭眉头深深皱起,“殿下当知,此一役与先前不同。现今我大军深入敌境,背后无有依托,耿将军虽率援军在后,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一旦陷入苦战,末将未必能确保殿下周全。” “多谢将军提点。”刘瞻点点头,“我二十万大军出塞,是为保境安民,而非护刘瞻一人周全。将军放心,瞻心中有数,战场之上,定当加倍小心,绝不重蹈覆辙。”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秦恭岂有不应的道理?只得嘱咐几句,而后与众将详论起两军出兵事宜。 刘瞻夜半方才回到帐中,见张皎还未睡下,微微吃惊,便问:“怎么这个时辰还不睡?” 张皎答道:“今天还未上课。” 刘瞻心中一动,暗道:他是在等我。 他解开外袍,却不脱下,仍披在身上,坐下来,将灯花挑亮几分,不答张皎那话,反而转头对水生道:“将我那身金甲拿来。” 水生困得两眼都睁不开,闻言应了一声,转头去找金甲,转过身去之后,背对着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他没发出声音,以为刘瞻看不见,却不料烛火从侧面照来,正将他的影子投在帐上。刘瞻只瞧着帐旁的黑影无声地张开一张大嘴,挤出了足足三层的下巴,微笑一下,收回视线。 张皎也瞧见了,却没什么反应,只在刘瞻旁边正襟危坐。刘瞻随手将灯剔放在桌案上,暗想:世上有什么事能逗得他一笑? 过不多时,水生便将金甲拿来,还带来了一顶新做好的金盔。刘瞻接过,放在桌案上,“这次出征,我便还穿这一身。阿皎,你以为如何?” 如他所料,张皎果然微微皱眉,“殿下这身金甲太惹眼,还是换一身为好。” “惹眼好啊,”刘瞻微微一笑,“不怕它惹眼,我还怕它不够惹眼呢。” 刘瞻知道,今日中军帐中议定之策,他不对张皎讲,对张皎也算是一种保护,以免像上次一样。可他又不愿张皎只做个只知奉命而行的武弁,不仅想要他知其然,还想要他知其所以然。因此回来路上打定主意,若是张皎已经睡下,他便守口如瓶,不向他透露半分。可既然现在张皎还醒着,那他便少不得要再泄露一次军机了。 他支开水生,从案上拿起金甲,漫不经心地前后瞧瞧,一面瞧,一面将前后两军如何调动之事尽数讲出。他说到机要处,语气仍然十分平常,听着竟像是在同人聊着什么家常话一般。 张皎越听,心中便越是惊讶。一是惊讶于刘瞻大病初愈,便又要亲身涉险,二是惊讶于他竟然将这般机密清清楚楚地透露给自己。刘瞻希望他将来成为什么人,他还尚未想清,此时却已忍不住又想:他现在将自己当做什么人来看待? 主上对他,对孟孝良,对总管阿跌乙涅,都从不会如此。他杀过很多人,在这些人里,也从没见过谁会像刘瞻对他这般,对待另一个人。这种陌生感让他心中惶惶然地发着烫,他既不敢看、又想去看刘瞻的眼睛,好半晌,他才看着刘瞻,低声道:“殿下为何同我说这些?” 刘瞻微微一笑,曲起两根指头在金甲上面敲敲,“你先前担忧金甲惹眼,现在明白我定要着这副盔甲之意了罢?” 刘瞻心中所想,先前早对他讲过,张皎听他说起两军如何调动之初,便即明白,闻言点了点头,却忘了刘瞻还未回答他刚才的话。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有所成。”刘瞻轻叹一口气,看向了他,“阿皎,我是如此,你也一样。这一仗,你要好好打——” 他微微侧身,盯着张皎两眼,伸手在额角轻敲两下,“更要好好想。你明白吗?” 张皎肃然起身,应道:“属下明白!定不辜负殿下栽培之意!”
第二十八章 “这次雍人北上,声势大得很,看来决心不小。”狄罕环视众人,哼了一声,将一张纸拍在桌案上,“刚刚接报,秦恭已领军从白亭出发,看架势是冲着咱们来的,如何应对?” 狄罕身形长大,足有九尺有余,肩宽背阔,一部络腮胡子四面张开,看着威风凛凛。然而他今年已六十有四,筋力渐衰,早不复昔日魁伟,近年来老病缠身,日渐瘦弱,两颊如同被刀削过一般,从两边颧骨处直直下来,已看不见一丝多余的肉,胡须虽然茂盛,大半却已灰白,好像乱蓬蓬的野草。幸好他骨架甚大,还能堪堪撑住衣服,一眼看去,倒也不显单薄。 “大汗,依臣看来,当初与雍订盟之后,就不该为着那些蝇头小利撕毁盟约。” 鲁男瞧了孟孝良一眼,“当初孟大人极言雍人国力衰弱,不敢大举进犯,因此苦劝大汗南下,进取瓜州。可现在怎样?” 他冷笑一声,摊开两手,“现在好了,雍人来了!这不是两千人、两万人,是二十万!却不知孟大人有何说法?” 鲁男与孟孝良一样,也是汉人。昔日中原丧乱,诸侯各自征战不休,几致民不聊生,许多边民为避战乱,携家人一同逃亡北边,遇见草原上的部落,为求生路,便同他们两相混杂而居。再后来狄罕席卷草原,征服各个部落,这些汉人有的被杀,有的成为奴隶,还有的便像鲁男、孟孝良这般,因受赏识而留在狄罕帐下听用。 当初狄震、孟孝良一行人携盟约自雍国北归,约定两国结好,互不侵犯,可回来后便即献策,劝狄罕发兵南下,鲁男当时便极力反对此事。 他虽久离中原,也从未见过雍帝,却也对其生平有所耳闻,心知此等人必不是忍气吞声之辈,怎么可能吃得下这个暗亏?可孟孝良只说他未亲眼见过雍帝,也不知雍国境况如何,说他这份担忧未免是想当然了。鲁男毕竟未和他一同南下,无从反驳,只得闭嘴。 后来孟孝良当真说动狄罕发兵,瓜州一行,收获颇丰,他也由此一跃而成了狄罕眼前的第一红人。其年冬天,雍军发兵报复,却被侦破,被纳喇波光率军大败于峡口,就连他们皇帝的大儿子,都差一点被擒来。 这一下更助长了孟孝良的气焰,让他一时风光无两。鲁男从旁冷眼瞧着,不发一言,果然等到雍人大举发兵报复,这才终于向他发难。 孟孝良出列,还未说什么,狄震却从旁道:“南下瓜州,是本太子与孟大人一同进言于父汗的。鲁大人想要说法,那也不该向孟大人要,该向本太子要才是。” 鲁男见狄震如此回护于孟孝良,知他二人过从甚密,关系非同一般,忙道:“下官不敢。” 去年这个时候,狄震设宴款待众人,他虽没有列席,却也听说了狄震在席上所为,深深为之震怖。从那之后,二太子狄骏便即染病不起,若无大事绝不出家门一步,即便今日大汗召集众人议事,也不见他现身。坊间已有传言,说他忧惧成疾,恐怕十有八九要走在大汗前头了。更有消息,说他恐怕连今年都未必能过得去。 大汗老迈,身体眼看着已一日不如一日,鲁男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这大太子。见狄震出列,不敢多说,忙退了回去。 “南下伐雍,是本太子的主张。去年瓜州一战,斩获颇丰,大人不是没有跟着沾一沾光。”狄震朝着鲁男走了两步,吓得后者匆匆忙忙低下头去,“怎么现在见雍人进逼,就反过来怪罪当时不该出兵了呢?” 狄罕重重咳嗽两声,摆一摆手,“好啦,不要说这个了,都来说说如何对敌。” “父汗莫急,孩儿正要说此事。”狄震逼问鲁男,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同他有什么过节,闻言便转回身,“雍军此来,声势不可谓不大,看样子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打一场大战!昔日父汗率领健儿席卷草原,所过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岂怕雍人进犯?” “我知在场诸位中的许多人,都想着据守金城不出,待雍军自退。”狄震环视众人,“可让人打上门来,龟缩不出,也未免太示弱了些。他们既然瞧得起咱们,亲自送上门来,岂有任其自来自退的道理?” 众人听他话音,知他已有战心,一时无人敢吭一声,满庭之中,只听狄震一人的声音嗡嗡作响,“父汗,孩儿有一计!” 狄罕道:“讲。” “雍军远来,战线甚长,粮草、辎重逶迤百里,一旦掐断了这个,便是掐住了他们的脖子,莫说他是二十万人,便是二百万、二千万,也何愁不能将他们尽数困死在这里?孩儿愿亲领一军,绕到雍军后面,断其粮道,再图歼灭。” 孟孝良闻言,摇了摇头。先前狄震回护于他,他承了此情,可还是不得不反驳道:“大太子此计虽好,却甚是冒险,恐怕还需斟酌。” 他心中所想,乃是此计不啻天方夜谭,全不可行,话出口时却委婉了三分,“一来,我能想到此处,雍人也必如此,定留重兵把守粮道,不会那么容易被截断。二来,雍人既然孤军深入,定是要速战速决不可。大太子探明其粮道,已要耗费些时日;再分出一军千里奔袭,断其后路,又要数日,这其间前线未必能抵挡得住。若是金城有失,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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