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伏兵,是周边部族赶来勤王的援军到了。”秦恭说罢,连下数道军令,但见他身后几面旗帜不断变换,传令的兵士如流水一般来来去去,雍军军阵又是一阵变换,随后西北角两队骑兵出列,似乎是要拦住来人。 刘瞻虽然心急,却无法出声打扰,偏头瞧见张皎,更是又吃了一惊。这么长的时间,他竟动也没有动上一下,失了魂一般,只愣愣地坐在马上,几乎连眼睛都不眨,像是个死人一般。 幸好这一战前,刘瞻为了诱敌,特意又穿了这一身金甲,怕自己太过显眼,便让张皎从旁保护。因此张皎这时候正随他一起,在中军之中,尚未临敌,不然现在哪还有命在了? 刘瞻瞧他这副模样,心中又恨又怜,可随即思得一计,对秦恭道:“我领一军出阵,狄震见了,定来掩杀,我将其引至后军,大将军率人先败援军,再断其后路——如此可行么?” 秦恭听刘瞻要行此险计,下意识就要摇头,可这时战况甚是危急,刘瞻虽是皇子,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因此犹豫一瞬之后,他仍是点了点头,想叫秦桐来护卫一二,却想起秦桐不愿倚靠自己,特地选了耿禹一路,不在此间,只得嘱咐道:“殿下千万小心。” 刘瞻见他答应,便不耽搁,闻言拨转马头,招呼张皎跟上,领一支偏军直出中军。 他先前见张皎魂不守舍,难以接敌,便由此想到诈败之计。一来狄震生性自负,易于轻敌,二来两人先前也算结下了梁子,料来他一心想要擒获自己,定会中计。 狄震果然来追,刘瞻且战且退,将他向南引去。 可狄震作战骁勇,刘瞻越退,便越觉不妙,片刻后心中忽地暗暗一惊:我是要诈败,不是要真败,再这般退下去,恐怕便是溃退了。 他勒住马头,有意止住后退之势,却惊觉几乎压不住阵脚。此时他已将狄震引至大军后面,若是抵挡不住,恐怕要危及中军,到时便当真弄巧成拙。他计已设下,缚不缚得住这头猛虎,只有硬碰硬看看了。 狄震同他越来越近,已能看见脸上表情,只见他背后一面“狄”字大旗猎猎而响,威风无限,让刘瞻蓦地想到那日猎场之上,他有意显露出的一手神射之技。那日他虽然使巧计赢过了狄震,可在他面前,却也不得不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感。 刘瞻环顾四周,看了看口中怪啸着涌来的夏人,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雍军士卒,最后,又看了看张皎,忽地拔剑在手,心下一横,反而迎着狄震这一军而去。 狄震也早瞧见了他,还有正在他旁边的,自己那个“死而复生”的影卫。 他从没有将手中影卫带上战场的习惯,无法当即找来影二质询,可心念一转,已想到凭影二的身手,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失手,定是他有意放了影七一马,回来之后,更又欺瞒于自己,让自己以为影七已死,就此了结此事。殊不知人家已改名换姓,转投了雍军,反过来同他这做主人的作对来了。 这两个他素来看重的影卫,一个骗了他,一个背叛了他,虽在战场之上,他却也不由得冷笑出声。见两边距离拉近,他忽地勒住了马,对张皎微微一笑,高声道:“影七,别来无恙啊。” 雍军众人见他忽然止住攻势,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他说起“影七”二字,更不知是指谁,彼此间互相看看,谁也不知狄震此举究竟是何意。只有张皎坐在马上,一霎时惨白了脸,张口结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从他瞧见狄震的第一眼起,被舍弃的怨怼,背叛了他的愧疚,还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深深的恐惧便一齐袭上心头,在他的身体当中轰然而响。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也再看不见别的人,只消狄震漫不经心地朝他轻轻一瞥,他便几乎动也不能动上一下,手中的刀仿佛重逾千斤,坠得他一分一毫也举不起来。 狄震瞧见他的这副神色,盛怒之下,倒有几分满意。他脸上笑容愈深,又道:“早听闻‘汉皮室’的大名,今日得见,不想竟是故人。好影七,你竟做了雍人的狗。” 他此话一出,众人才知他是在对张皎说话,纷纷瞧向了他,不知他二人之前为何相识。刘瞻见张皎身份被他道破,唯恐他再说下去,就要将刺杀秦恭之事当众抖出,便即高声道:“狄震,这里只有我雍军将士,没有你的什么故人,休要胡言乱语,扰我军心!” 说着打了一个手势,一队人马便向狄震而去。 狄震只得打马避开,绕到他处,可两只眼睛仍落在张皎身上。他虽知道影七已改名换姓,却还用原本的名字唤他。 “影七,”他轻描淡写地道:“你杀了我这么多人,若是还念旧情,便就此自裁罢。”
第三十章 狄震说过那话,等了一阵,却不见张皎有何反应。 他对手底下的影卫,生杀予夺,从来随意,谁敢对他说一个“不”字?却不料偏偏出了一个影七。他背叛了自己一次不够,竟又背叛了第二次,在两军阵前,大大地落了他的面子。 狄震冷冷地瞧着张皎,方才见他失魂落魄时的满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上笑容淡了些,嘲弄道:“好啊,你现在做了旁人的狗,便不听旧主人的话了,是么?” 他脸上似笑非笑,张皎远远瞧着他的神情,只觉耳中也听到了一声冷笑。一阵寒意从他背后升起,像是缓缓攀上来一条冰冷的蛇。它从尾椎骨处一点点爬上来,附在他肩膀上,“嘶嘶”地吐着信子,呼出一道道冰冷的气息,扑在他耳朵后面。 一双硬得像铁、冷得像冰的眼睛,在他背后缓缓升起,正一瞬不瞬地、无声地盯着他。他木然呆立着,连抖都不能抖上一下,背上寒毛竖起,不自觉间已出了半身冷汗。 任他杀了多少人,交到了多少新朋友,在雍军之中爬到多高的位置,向前迈出了多少步,可瞧见狄震时,那种从幼时起便刻在他身体中的恐惧眨眼间化作无数只手,四面八方地攀扯上来,将他按在原地,动不了一分一毫。 他就像是一只被猫按在爪子下面肆意戏弄的耗子,僵直了身躯,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逃上一逃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狄震的一声冷笑,一道冷瞥,甚至他微微向下撇去半分的嘴角,都让他战栗不已。整整十四个年头,数不清的惨酷驯化了他,他的身体叫嚣着恐惧,他的心神情不自禁地驯服,如果狄震再向他下一道同样的命令,他的手就会向他的身体举起刀来。 可狄震并没有这个耐心,他见张皎呆立不动,抬抬马鞭,向一旁指去,“我若要你咬你那新主人一口,看来你也是不会愿意的了。既如此……”说着,他从腰间摘下弓来,反手抽出一支箭。 张皎沿着他马鞭所指,缓缓转头,正瞧见刘瞻。刘瞻也看向了他,眼中的神情让他一时看不明白,也无暇去想。 忽然,刘瞻朝他伸出一只手,“把你的弓给我。” 张皎下意识地服从着,摘下弓递给了他。刘瞻接过,不动声色地在他手上轻轻捏了捏。 张皎只觉握住他的这只手暖得惊人,好像一瞬之间将他的半边身子给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像是被人从中分成了两半,一半寒风刺骨,有如冰窟;一半消冰化雪,春意融融。 他多想一直拉着这一只手,让它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拉去那草长莺飞之地。可刘瞻随后便松开了他,从他腰间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来。 刘瞻握着弓,又看了他一眼,随后转向前面,弯弓搭箭,等着狄震后文。 张皎侧头瞧着,见刘瞻才将弓张得如同初八、初九的月亮,两臂便微微颤抖起来,忽然想起那一夜刘瞻醉酒后,和他抱怨自己连一石之弓都拉不满。在一片麻木之中,他竟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说得确实不错,这张两石之弓,他能拉动一两分,已是竭尽全力了。 他既不怜悯,也无心嘲笑,只是困惑刘瞻明明拉不开弓,为何还要坚持如此。 狄震冷哼一声,丝毫不将刘瞻放在眼里,只高声对张皎道:“影七,我现在要向你射去一箭,你若当真是一条好狗,知道该怎么做。”说罢,果真举起弓来。 他话音未落,刘瞻那一箭却早已射出。众人但瞧一支羽箭摇摇晃晃直奔狄震而去,射至半途,便歪歪斜斜地栽在地上,同他相隔甚远,如同儿戏。 刘瞻这一箭实在出乎两军意料,狄震见了,忍俊不禁,蓦地大笑出声,手中那箭便未发出。夏人见了,也一同哄笑起来,声音甚响。 可随后雍人得了刘瞻这一箭之令,在他身后一齐发箭。狄震笑声未落,箭雨已至,应接不暇,左闪右避,手中那一箭再发不出来,只得收了弓,抽刀相格。 刘瞻自知身体孱弱,不愿露怯,因此这么多年来,从未当众射出过一箭。今日情急之下,为张皎破了此例,日后在军中将被如何引为一件笑谈,他倒也无暇在意,将弓还给张皎,神色如常地看着他道:“我力有不逮,尚且如此,你武艺在身,岂有受制于人、坐以待毙的道理?接着!” 张皎接过弓,一时还有几分发怔。这时两军已重又交上了手,刘瞻来不及同他说太多,只道:“我的身手,你也瞧见了,我这一身性命就全交到你手上了。”说罢更不多言,拔出剑来,拍马而去。 他虽名为让张皎保护自己,其实却是怕张皎在战场之上分神,是想以此来保护他。张皎见他远去,忙整整心神,跟在他身后。 张皎有意避开狄震,不去瞧他,过得片刻,思绪渐渐回到这幅身体。耳听着呼喝之声,眼瞧着两队人马厮杀在一起,血肉横飞,他拔刀在手,终于心中暗道:我已是雍将,在战场之上,就要多杀伤敌人,无论何事都等回去之后再说。 一眨眼的功夫过后,他已横刀杀死一人,一种熟悉的平静感反而如水流般在他心头涌过,这水流几乎荡去了他全部的杂念——直到狄震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影七,你在咬谁呢?” 这声音落下时,张皎手中的刀刚好从一个夏兵身体当中抽出,那人口吐鲜血,晃动两下,就此栽下马去,眨眼间便被无数马蹄踏成一滩烂泥。张皎微微一怔,忽然听到背后一道风声,下意识地偏头避开,回头却见狄震满面失望地瞧着他,对他摇了摇头,随后收了弓,驱马而去。 手中的刀霎时间又沉重起来,可打斜里一道刀光闪过,他仍是毫不犹豫地挥刀挡住,顺势下劈。只听得一阵金铁摩擦的尖利声响,他手中弯刀沿着对方的刀身一路划至刀柄,随后手腕一抖,已将那人臂膀砍下。那人鲜血狂涌,跌下马去,被两军人马践踏得连声惨叫,片刻后便没有了动静。 张皎知道自己正在杀伤夏人兵士,可眼下战局危急,他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忠的是刘瞻、是雍军,一个夏人冲过来,他便杀死那一个,一百个夏人涌上来,他也要杀死一百个。可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将他笼在其中,他每杀死一人,手中的刀就又重上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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