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摇摇头,见他兀自不解,又道:“阿皎,我想要你待我仍和那两日一样。” 张皎瞧着他,心中仍不明白。如今刘瞻已经脱险,回到凉州,既不缺吃少喝,又有狐裘大氅,即便病了,也有医有药、有人服侍,哪里需要和那两日时一样? 刘瞻轻轻叹了口气,见了他这幅神情,只得把话说得露骨,“我倒也不漫天要价。譬如你肯问我一句,‘殿下你好些了吗’,那便够抵一日的学费了。” 张皎微微张了张嘴,怔了一阵,忽然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刘瞻又好气,又好笑,“呵,你倒是心急,今日就想上课了不成?现学现卖,糊弄于我。” 张皎有几分赧然。他又并非全然不通世事,已明白刘瞻是想要自己多关心于他。虽然他心中仍有不解,不知自己这般微末之人的几句关心,如何就能抵得上他对自己那般恩遇,但瞧见刘瞻一面同他说话,一面不住往椅子下面滑去的模样,本也不能全然无动于衷,这一问倒确实是出自真心。 他认真道:“属下不是想要上课。” 这下轮到刘瞻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他两眼瞧着张皎,好半天后才“嗯”了一声,“不过既然你今天已经交过了学费,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我正好有些兵法之外的东西可以教你,你想听么?” 张皎点点头,犹豫片刻,劝道:“殿下若是坐不住,属下扶殿下回床上歇歇吧。” “那就有劳你了。”刘瞻瞧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只是话说在前头,明天的学费不能预支,这句可不算数。” 张皎扶他站起,应道:“属下明白。”刘瞻对他这般好,他心非木石,岂会不知?只是他从未想过刘瞻会想要这些而已。 刘瞻被他扶到床边坐下,靠在床头,忽然想要拉一拉他的手,可抬眼见了他那一副乖顺拘谨的模样,还是忍耐下来。他清清喉咙,假装自己当真是一个心无旁骛的先生,问张皎:“如今我大雍与夏交恶,父皇一怒之下,要禁绝边贸,被右相力劝乃止。你可知那是为何?” 张皎在一旁椅子里正襟危坐,闻言摇头道:“属下不知。” “这里就咱们两个,不必‘属下’长、‘属下’短的。”刘瞻摆摆手,不甚在意地接着道:“那是因为,凉州地僻民困,人口又少,唯独这边贸可称利薮。” “我中原地大物博,与夏人贸易,总是他有求于我的时候多,我有求于他的时候少。如此我便可以做足了一番姿态,就中取利。夏人想要什么东西,可以,那得也拿出什么东西来换,至于拿的什么,需得我说了才算。” 他身子微微向前,“阿皎,你说我最想要他给我什么?” 张皎怔了怔,过了一阵答道:“战马。” “不错!”刘瞻一笑,掩唇咳了两声,重新靠回床头,“所以自古便有茶马互市。边贸于我大雍为利甚深,决不能中断。他葛逻禄若是有骨气自己掐断了边贸,那便罢了,岂能开战在即,我自己先自断一臂?因此父皇息怒之后,便就此绝口不提此事了。” “殿下,该喝药了。”水生忽然在门外道。 “哦,先放那吧。”刘瞻被他打断,点点头应付了,接着又道:“且不说战马为我国中所缺,只单从开价上看,我便已占了不小的便宜。” 水生进门,怕他忘记喝药,没把药往桌子上放,反而直直走上来,放到刘瞻手中,左右看看两人,随后挠挠头,转身出去了。 刘瞻只得将药端在手上,却不喝,一面拿勺子搅着,一面又道:“若在国中,一匹上马,要多少万两银子才能买到?可同夏人交易,想换得一匹上马,只需要茶叶六七十斤……” 他话说得太多,胸口发紧,忍不住又想咳嗽。张皎从旁看着,见他手中药汁乱晃,眼看就要洒出,忙将药碗接在手里。 刘瞻咳了一阵,摆摆手又道:“阿皎,你既然为将,当知道两国角力,不止在刀兵相向。这穷敌富边之计,便是其一,其他还有许多,日后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张皎心中深深感激,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刘瞻瞧向自己的眼睛,心中却忽然又是一跳,想起前几日那件事来。他错开眼去,将药碗递给刘瞻,“殿下先喝药吧。” 刘瞻一笑,从他手中接过药,心中暗道:今天这学费交得也太多了些。
第二十六章 “唉,你就不能时不时地故意输我一阵么?”秦桐放下弓,笑着叹了口气。 张皎调了调弓弦,也将弓放下,知道秦桐这是一句玩笑话,并不是真想让自己故意输给他,于是便不答话。 秦桐早习惯他如此,耸了耸肩问:“输了你那么多次,也该有点表示,今天晚上去西街,我做东。” 从前张皎在明威府时,只与同队人相熟,峡口一败之后,不仅是吴大眼、赵小江,除张皎之外,同队的其他人尽皆战死,他便再没了相熟的人。后来他自明威调入武安府,在秦桐麾下,秦桐对他甚是热络,他也觉秦桐乃心思坦荡之人,两人从此便渐渐走得近了。 张皎从未有过朋友,不知如他和秦桐这般,称不称得上是好友。但秦桐约他做什么事时,他往往都会答应,同他在一起时也不再局促。他算算时间,应当不耽误夜里去找刘瞻,于是点点头,两人便即离了折冲府往西街去。 两人骑着马,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如今已经开春,街上春冰初泮,马蹄踏在还未消融的冰壳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冰壳碎开,一步一个蹄印。屋檐下头挂着一排排三角形的冰柱,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打湿了整条街面。空气中仍带着几分残冬的寒意,偶尔一阵风吹来,街上行人便将手揣起来,脚下步伐也跟着加快几分。 张皎端坐在马上,扯着缰绳,露出的两手只骨节处微微发红。他身上的冻疮和箭伤早已痊愈,这个时候的风对他来说倒并不算寒冷。 秦桐同他并辔而行,忽然偏了偏头,低声道:“你知道朝廷要有大动静了吧?” 张皎一怔,摇一摇头,但想到刘瞻曾数次和他说过,开春之后将有大战,隐隐猜到一二,问道:“是要发兵了么?” 秦桐点点头,笑道:“不愧是晋王府的人,消息倒是灵通。”他随后敛了些面色,“那你知道谁为将么?” 张皎有些疑惑,“自然是大将军吧。” 秦桐摇摇头,“听说还要派一上将,与我父亲同领大军,但是具体人选现在还不知道。” “若是两人各领一军,恐怕到时互相掣肘。”张皎宽慰他道:“来人应当还是受大将军节度的。” 秦桐闻言一愣。他从前只知张皎是只闷嘴的葫芦,却不知从他口中能说出这般话来。他耸耸肩膀,随后叹了口气,“唉,反正与你我无关!咱们两个,一个六品,一个七品,都是芝麻绿豆大小的武弁。他们议定了什么方略,咱们照做便是。” 秦桐不愿受父亲荫蔽,从军后便即从低级军官做起,国初以来,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战事,因此升爵不快,从军十一年,也只做到了六品上的果毅都尉。上次峡口败仗之后,朝廷追究下来,他因败军之责,更是又降了一级,思及此,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可他随即想到将来的战事,不由得精神暗暗一振。这次大战不同以往,他那十一年里白白虚度的光阴,说不定能在往后的一两年里全都找补回来。 张皎闻言没说什么。他想到从前听孟孝良与主上交谈时所说,雍国天下初定,百姓穷困,应当不敢发动大战。他到了凉州之后,有意留心,更觉田亩荒凉,民业凋敝,与孟孝良所说大体不差,却不知为何雍帝要征发大军北伐。 他坐在马上,环顾四周,见路上行人虽不至于衣不蔽体,可也尽是粗布短褐,许多人还把打了补丁的衣服穿在外面,与他在长安时所见大不相同。他问秦桐:“打起仗来,抽丁加税,这些人怎么办呢?” 秦桐怔了一怔,才明白他所说的人是谁,他左右瞧了瞧马下的行人、小贩,伸手挠了挠头,“朝廷总不会不给百姓留活路的。听说好像是修黄河河堤的工程先放了下来,工部、吏部也都挤出了些银子,要供此一战。这一战……” 他眉头微微皱起,看了眼张皎,又看向前方,露出些志在必得的神色,“这一战总是要打的,不仅要打,而且需得打得漂亮!若能毕其功于一役,从此解决了北方边患,往后路便走得通了。” 张皎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等到了店外,秦桐先跳下马,店里小厮点头哈腰,两手接过缰绳,将马往马厩牵去。 张皎也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旁人,跟在秦桐后面,正待进店,忽然瞧见一人从一旁闪出,在秦桐身上轻轻一撞,随后将什么东西拿在了手上。秦桐被人撞到,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也并不在意,随后便转回了头,抬脚正要往店里迈去。 那人得手,将从秦桐身上偷来的东西揣进袖子里,随后便向外走,正好从张皎身边经过。张皎同他擦身时,手腕一抖,已将秦桐失物取回,拿在手上,才知是钱袋。他这一下无声无息,两人身体更未曾碰到一下,那人犹自不觉,仍向前走去。 张皎拍拍秦桐,将钱袋归还给他。秦桐接过一愣,在身上摸摸,问道:“啊?怎么回事?” 张皎答道:“刚才有人偷了你的钱袋,我将它取回来了。” 秦桐又是一愣,随后怒道:“什么人偷的?人呢?”说着向后张望。 “是那个人。”张皎抬手对他指指,“不过钱袋已经取回来了,应该没有丢什么东西。” 他们两个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那人听见,回头瞧瞧,见二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知大事不好,拔腿便跑。秦桐瞧见,怒道:“别跑!”说着便去追他。 那小偷显然是个惯犯,身形灵活,在人群中间左穿右插,如鱼得水,秦桐虽然紧跟在他后面,没被他甩下,却也始终追他不上。 张皎见秦桐不想将那人放走,便也上前相助。他瞧见那小偷转弯之前,总是要向那一边瞟去一眼,心中已有准备,每次和他几乎都是同时转身,加上身形又快,几乎是片刻的功夫便已追上前去,伸手在那人背心处轻轻一推,那人便即脱力,向前扑倒在地上。 秦桐这时才气喘吁吁赶到,在那人身上踢了一脚,“好小子,偷到我头上来了!” 他骂完之后,喘了两口气,转向张皎,见他脸不红、气不喘,摇一摇头,感叹道:“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腿上这也太快了!我还从没见过——哦,只除了……” 他说到一半,想起了那日来府中行刺他父亲的刺客,再瞧瞧张皎,只觉两人身法之快,俱都当世罕见,说起来,从背后看去,就连身形都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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