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眉不太正经地笑了一声,佝偻的背部笑得更弯了一点,就像……因子虚不道德地想:就像笑成了一颗球。 半裁叶急急地冲了进来,脱了衣服在门外把雪抖干净了,扯着因子虚:“我的乖乖,你好了没有?该出发了。” 因子虚一撩衣摆,在钱老的监督下烧了三柱香,恭恭敬敬九跪九拜,他直起身来拿了钱老手上的两个圣杯高高一抛,空中划过两道圆润的轨迹,圣杯落地时,正是一正一反,因子虚披了钱老备好的红色外褂,抬了腿:“出发了。” 巷子口的祭车已经候着,憨厚的老牛连成一排,牛耳上系着一团红艳的绣球,两边拿锣铃鼓的人早就准备好,稻草编的雄狮下面是两个裸着上半身的汉子,游行的姑娘穿着不同样式的喜庆红衣裳。 因子虚一脚蹬了阶梯,轻盈的把自己丢上祭车,锣鼓和呐喊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脑海,带着香花,舞者和祝福的祭车终于缓缓启航。 凉都一年有四个时节要游神跳悦神舞,但是约定成俗,除夕这天的游神最为盛大,大街小巷闹声不断,从城西出发的队伍一直不停,每家每户的门前都会路过,最后出城,游神的队伍依次跳过火盆,寓意着“神归家”。 每个时辰要走到哪里都有提前的约定。 因子虚朝半裁叶使了一个眼色,吊在歪脖子树梢上的黑色人影开始朝着许氏的祖坟飞奔而去。 终于准备完毕,因子虚抖了抖袖子,腰肢像后一歪,矫捷的腿用力一蹬,在不大的祭车上恍如锦鸿,宽松又沉重的红色衣料将他的身子骨头撑得宽厚,雪落到他肩上消融,远远望去竟真的有了神明那样庄严的架势。 游人不停地往祭车上投掷瓜果,他在万家的祝福中沐浴着迟来的温暖。 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像盛夏的大雨迅猛地砸到地上,因子虚的力道越来越重,情感的宣泄到了顶峰,他衣袂翩飞,这舞蹈的动作如痴如狂,洒脱豪气。 跳一会而已,跳得再好也不过如此,要难的是不眠不休,从晨光微醺跳到霞光漫天,跳到长灯永明的夜晚,因子虚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动作。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钱老相信神明。 有个说法,游神就是请神上身,被神上身的悦神者一举一动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神明的。 就像因子虚现在这样,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一样不知疲倦般行动着。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大街小巷反而更加热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涌动,城中河道是一艘又一艘挂着红灯笼的尖角灰蓬船,因子虚好像立于众生之间,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向自己祈求风调雨顺。 可他到底不是神明,他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戏子罢了。 背负着所有人的愿望,最后一事无成地离开,就和以前一样。 敌对许沉今的人死了,攀附许沉今的人也死了,许沉今一心扶持的太子自刎了…… 都死光了,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因子虚这个可悲的虚假神明。 因子虚留目望去,人头攒动,他当过街老鼠当惯了,习惯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眼睛耳朵一顶一的灵,再加上权持季这个人身高腿长,在人群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因子虚看到权持季的那一秒,心里就在叫嚣着大事不妙了。 他挑了挑眉毛,心道:权持季这厮竟然真的来了。 权持季一身绣着繁密花纹的玄色长衫,外罩起花八团倭锻的料子裁的罗缎,身侧还有挂着那柄沉甸甸的大刀,幸好包裹严实。头发慵懒的用一根玉著胡乱一束,身上的肃杀之气淡了三分。 再加上权持季手边牵着的庄琔琔,竟然显得权持季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了起来。 因子虚皱了皱眉,心里唏嘘道:“原来人靠衣装马靠鞍是真的,要是权持平素也能像今天一样装得这么明媚阳光,因子虚这不至于一见到他心里就发虚。 游神的队伍就要出城,满眼的火红孔明灯荧荧。 权持季把手中的花灯送到庄琔琔怀里,顺便伸出一只手,手上是一块红布包着的白玉:“喏,压岁钱。” 话音刚落,重重的打更声敲响,月已高悬,漫天的孔明灯在同时缓缓地升天。 又是新的一年了。 人海在一瞬间就沸腾了起来,闹哄哄的,喜庆的,熟悉的。 权持季忍不住低头,嘴唇轻轻抿了一下,这才压住了情不自禁从喉咙里吐出来的一声——“书生。” 这一夜和那时一模一样,恍惚间权持季觉得书生还在自己身边,正在用那双深情款款的桃花眼注视着他,还会挽着权持季的手,慢悠悠的在满是爆竹纸屑的长街上看人来人往,会笑出明媚可爱的小小虎牙,然后眯眼喊他——“凸碧”。 万众瞩目中,因子虚手中的花球顺着他的臂弯滑到他的肩头,衣褶厚叠成一团,花球在这纤细的肩臂上却稳稳当当,终于,随着因子虚的动作而流动的花球到了他的另一只手边,他将花球高高举起,小巧的下巴微扬,睥睨似的向下一撇。 虽然因子虚动作不慌不忙,但他脑子里已经乱糟糟地炸开了花。 从刚才因子虚就发现了权持季一直盯着他球,球在右边他往右瞟,球在左边,他的眼珠子也跟着一起滑到左边。 权持季的表情比等着叼骨头的小狗还虔诚,这孩子真的好喜欢这个花球啊。 若是让因子虚和权大狗,啊呸,权持季跳一段,因子虚半条命都能没了。 不是他因子虚不想可怜权持季,只是可怜了权持季谁又来可怜可怜他啊。 许是俩人互相观察的目光太过露骨,轻易就对视上了。 权持季还在怔怔,因子虚眼神躲闪。 带着火红流苏穗子的花球被张扬的抛起,因子虚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权持季案板上的一块肉,权持季那狩猎一样的神色让他的手筋轻轻一抽,像是害怕了。 不能,不能让权持季靠近。 不能让权持季拿到花球。 祭车上的舞者姿态优雅,一脚将球高高踮起,柔韧修长的腿骨肉亭匀又不缺力道,他灵巧地凌空翻了个身,衣襟挣得凌乱,因子虚大力出奇迹,在翻飞衣料的遮掩下,花球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抛到了权持季对面的方向,他就不相信权持季还能踩着人山人海飞过去把花球抢了。 “球!!!”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叫了一声,人潮浩浩荡荡地朝着花球的方向涌动,拉着祭车的老牛受了惊,因子虚站不稳一般颠簸了一下,再眨眼,他迷迷糊糊的抬了脑袋。 若他没有看错,祭车上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好像是的。 因子虚晃了晃脑袋,面前的不是权持季和庄琔琔是谁。 “你们……”因子虚终于看清楚了。 权持季的肩膀宽厚,正用一臂捞着庄琔琔的小腿,庄琔琔的手上还有神牛角上系着的红色大团花。 因子虚原来还在纳闷,这么好端端的牛就受了惊,原来权持季见到因子虚抛了花球却压根没跟着人潮去抢那个花球,反而借着人群之中的空隙,捞住庄琔琔,两步靠近祭车,从牛角上借了力,一把把自己和庄琔琔抛上了祭车。 因子虚在大为震惊的同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权持季这是又打算来闹哪样? 闹!哪!样! 权持季只见对面的舞者柔弱的缩了缩脖子,脑袋一歪,好像在诧异权持季为什么突然蹿上祭车,看着悦神舞者那清瘦的身段被月光勾勒,大红的衣服,身材莫名让权持季想到了书生,那个被权持季哄骗着穿红袍被血衣的书生。 凉都的水土好像养人,在这里权持季总能发现很多和书生相识的身影,比如那个神出鬼没的小倌,又比如面前这个红衣的悦神舞者,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相似还是因为只见故地重游总是睹物思人,见到谁都带着一点书生的影子。 舞者向后靠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畏畏缩缩红着眼睛的兔子,可是对方突然站直审视的姿态又分明像一只狡猾灵动的狐狸,权持季想:或许凉都人的传说确实是真的,除夕之夜月神会附生在舞者身上,与你共舞。 权持季真的希望都是真的,因为他有一个只能向神明述说的愿望。 “下去。”红衣的悦神舞者声音好像有一点的不自然,带着一点尖利:“祭祀高台,神明为上,若是无事,这儿由不得你们放肆。” “嗯。”权持季捅了捅耳朵,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直直地盯着因子虚脸上扣着的狐狸面具,目光灼灼,言简意赅:“有事。” 有事? 因子虚不得不承认,他在权持季面前就是一只被追赶的过街老鼠,当权持季用这样幽深的眼神望向他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心惊胆颤。 若权持季不够聪明,他怎么做到年纪轻轻就成为功高震主的小将军。 钱老都可以通过筋骨认出因子虚,那么权持季呢? 因子虚疑心权持季认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道:“什么事?” 幸好因子虚早有准备,袖子里藏着迷人眼睛的药粉,脚上还可以抖出一把雪亮的刀刃,他就不是什么坦坦荡荡的人,最喜欢的就是玩阴招。 因子虚全副武装,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事情。 他听见权持季真诚地回了一句:“要跳舞。” 因子虚:“???” 空气突然就变得安静了,迟迟不见涌动的样子。 跳舞? 好幼稚。 真的就只是友好和谐地大手牵小手跳舞? 权持季有病! 简直是浪费因子虚的表情。 但是,就算权持季的目的真的这么单纯,因子虚也不想和他挨在一起,万一露出了什么马脚,因子虚可只有一条苟延残喘的老命,不够权持季折腾的。 因老板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把权持季这个扑街仔赶下去。 “花球。”因子虚垂头无比端庄的姿态:“规矩是要有花球。” 哈哈哈…… 因老板恶毒地挑了一挑眉,心里分外地小人得志,心道:权持季,你就麻溜地滚下去吧。 他在凉都呆了好些年,什么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就没有抢到一次花球,因子虚就不信权持季能把球变出来。 想到这里,因子虚极目远眺,要看看花球到底花落谁家。 眼前的景象却让因子虚突然脸色大变,嘴角抽搐了一下。 花球所在的一边正在人挤人,凭空冒出的侍卫挤成一团,张牙舞爪间,有一个汉子振臂高呼:“主子,我抢到了。” 那个扯着嗓子一边叫唤一边恍如护孩子一样把花球抱到腹部像怀胎十月一般死死护着的汉子正是戴三七。 有时候万恶的主子就是喜欢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比如……权持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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