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雷和桑荣被他的怒火震慑到,立于两侧,对视了一眼,不敢言语。 “明日,回都城,”赫连洲攥紧手中簿册,抬眸道:“将呼延穆案和渡马洲贪墨案一同上交朝堂,这次太子必须要审一个。” 纳雷和桑荣躬身道:“是。” 二更天时,赫连洲还未眠,他望着弯月,想起千里之外的都城。 还有那个人。 五月的北境迎来了春天,虽然寒风依旧凛冽,但无边无际的草原已经有了初春的迹象,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渡马洲和都城相距千里之远,赫连洲的马队迎着风沙往都城狂奔时,怀陵王府里还是一片祥和宁静。 林羡玉睡到日上三竿,刚打开后院的屋门,就看到阶下摆着一只结实的松木躺椅。 萧总管笑意吟吟地走过来,对林羡玉说:“殿下,您瞧瞧合不合适?” 林羡玉露出笑容,跨过门槛飞奔到院子里,扶着躺椅的两只扶手,朝下一倒,便在躺椅上前后晃悠起来,他十分满意,惊喜地说:“谢谢萧总管,总管你最好了!” “这老奴可不敢冒领功劳,躺椅是王爷让人做的。” “王爷?” “是啊,王爷临走前让老奴把木料送到城西的木匠坊,让人赶工做了一只躺椅。” 林羡玉怔忪良久,抿了抿唇,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王爷以前也没做过边防巡查,且不说在渡马洲停留多久,只说来回的路程,就要起码七八天呢。” 林羡玉的表情迅速落寞下去,阿南打扫完屋子走出来,林羡玉朝他招手:“阿南,来坐一坐躺椅。” 他站起来,走到另一边,阿南坐下来前后晃了晃,萧总管走到阿南身边,指着林羡玉的背影,小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自从赫连洲离开之后,林羡玉就一直如此,虽然每天依旧开开心心的,但是玩着玩着,又会突然深吸一口气,对着远方发呆。 阿南也疑惑,摇头道:“我不知道。” 两人盯着林羡玉看,还没猜出原因,门房突然来传:“总管,外面有个叫桑宗的人,说要见王妃。” 林羡玉闻声回过头。 不一会儿,萧总管带着桑宗走进来,桑宗因为哥哥桑荣的身份,目前暂住在纳雷的府上,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一双眼炯炯有神,他一见到林羡玉和阿南就跪下来,把林羡玉吓得连连后退,“你这是做什么?” “谢王妃救命之恩,小人之前昏了头犯了错,幸亏有王妃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小人兄长临走前特意叮嘱,一定要当面向王妃道谢,”他朝林羡玉和阿南各磕了一个头,又把身后的东西拎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人什么都没有,看到街上有卖兔子的,便买了两只给王妃解闷……” 他不敢抬头看王妃,他实在没有钱,怕自己这点东西被王妃嫌弃,声音越说越小。 下一刻,林羡玉笑着说:“多谢。” 桑宗这才松了口气。 阿南走过来,将两只兔子抱在怀里,林羡玉摸摸小兔的脑袋,“北境怎么连兔子都比我们祁国的大一圈?” 桑宗又告诉林羡玉:“王爷说,待小人长到十五岁,就可以去西帐营参军。”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林羡玉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忽然感慨:“北境人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这里有乌力罕那样的坏家伙,有萧总管这样的和蔼老人,有桑宗,一个知错就改还有报国之心的少年,还有……还有赫连洲。 林羡玉说不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今天是赫连洲离开王府的第十天,林羡玉抱着兔子坐回到躺椅上,又开始发呆。 赫连洲回到都城时还没来得及休息,就直奔皇庭,拿着奏疏呈送给太子。 皇庭霎时如黑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子自然震怒,面上还没表现出来,只说:“二弟辛苦了,待本宫细看,择日再议。” 赫连洲独自走出皇庭时,四位中常侍在高台之上看着他,眼里满是忌惮与阴狠。 赫连洲视若无睹,步伐依旧稳健。 他快马回到王府,萧总管听到银鬃马的嘶鸣声便迎出来,“王爷奔波辛苦了,午膳已经备好。” 可赫连洲径直走向后院,声音依旧冷冽,只问:“他最近有没有惹麻烦?” “没有,小殿下像是有心事,这两天都没什么胃口,老奴去喊他来前院一同用膳——” 话说到一半,赫连洲忽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宽阔的院子里,温煦的阳光洒在地面,林羡玉躺在松木躺椅上,睡得正酣,身上盖着一条厚实的羊绒毯,毯子的一角垂落在地,两只雪白的小兔在他周围跳来跳去。 赫连洲原本不觉得疲惫,前些年在和斡楚部落鏖战三天三夜,也不觉劳乏。 可他此刻竟生出浓浓的倦意。 他不受控制地往林羡玉的方向走,脚步声吵醒了躺椅里的人。林羡玉缓缓睁开眼,两个人四目相对,赫连洲本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就看到林羡玉眼里闪动的泪花,极委屈的,带着阔别半月的想念,忍都忍不住。 赫连洲的心猛地震颤了一瞬。
第18章 林羡玉的眼泪, 赫连洲见识过很多次,但从未像此刻慌乱无措。他刚要俯身,林羡玉就拉起毯子盖住自己的脸, 躲在羊绒毯下啜泣。 赫连洲竟说不出一句嘲弄, 也不想明知故问,问他:怎么又哭了? 他大概能猜到原因。 林羡玉那夜才说“从来没和爹娘分开过”, 第二天他就不告而别,一走半个月。 他隔着毯子, 屈起指尖轻轻叩了一下林羡玉的手腕, 被林羡玉一拳抵了回去。 这一拳力度不小,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赫连洲一时之间没了法子。 两个人又陷入僵局。 阿南从庖房拿了两包乳酪糖跑出来, 在半路被萧总管截住,萧总管说:“王爷在后院呢, 你先别去,待会儿……待会儿再过去。” “为什么王爷在,我就不能去?” 萧总管脸色复杂,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爷和小殿下之间的羁绊似乎比他想象得更深些, 假公主似有成为真王妃的趋势,王爷以后还能否开枝散叶?萧总管眉头紧锁,搓了搓手, 又在廊下来回踱步,叹了口气, 说:“王爷有正事要叮嘱殿下,你就先待在这儿吧。” 阿南不明所以地望向后院。 后院里, 林羡玉依旧躲在羊绒毯下,赫连洲思忖片刻, 问:“是因为我离家太久?” 毯子里传出林羡玉的啜泣声。 这声音更委屈了。 “还是因为我不告而别?可我很早就要走,你又要睡到日高三丈,我怎么跟你告别?” 毯子里终于传出林羡玉的哭腔:“为什么连一封家书都没有?一去半个月,我还以为你已经回西帐营,把我和阿南丢在这里了。” 家书?赫连洲从未写过家书。 他耐着性子说:“我要做的事牵扯很多,如履薄冰,没法寄送家书,以免被有心人利用。” 他说得真诚恳切,过了一会儿,林羡玉的啜泣声这才有所停歇,可还是不愿掀开毯子。 赫连洲才注意到林羡玉睡着的躺椅,这躺椅从未见过,看来是他临行前叮嘱萧总管去做的那只,大小工艺都不错。 他踩了一下躺椅的曲木,躺椅立即前后摇晃起来,连带着林羡玉也前后摇晃,叫人忍俊不禁的画面,可这次林羡玉很倔,偏不掀开。 赫连洲忽然说:“压到兔子了。” 林羡玉吓得掀开毯子就坐了起来,两腿抵着地面,瞬间止住正在晃动的躺椅,然后迅速起身,蹲在地上,张望了一番,根本不见小兔踪影,一抬头才发现两只小兔正安然地在一旁吃羊茅草,毫无被压的迹象。 赫连洲竟然耍他! 林羡玉气鼓鼓地仰起头,原本没消的气现在更是直冲发冠,他红着眼,抓起羊绒毯就往赫连洲身上砸,“我最讨厌你了!” 赫连洲一把接过,无奈道:“这次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赫连洲说得生疏,长到二十七岁,这还是他第一次向人道歉。 林羡玉背过身去,用手背抹了一把泪。 赫连洲试图找话说:“兔子哪里来的?” 林羡玉嗡声说:“桑宗送来的。” “送来给你解闷?也挺好。” 林羡玉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谁都不知道在赫连洲杳无音信的半个月里,他的心情是如何从翘首以盼慢慢变成焦灼恐惧的。如果赫连洲做完了边防巡查,直接回了西帐营,再像萧总管说的“王爷以前一年只回来两次”,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座王府里生活。 虽然他有阿南,有萧总管。 可是赫连洲有不一样的意义,赫连洲让他安心,让他不害怕。 他越想越难过,哽咽道:“你根本不在意我。” 赫连洲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沉声道:“我以后会寄家书回来的。” 林羡玉却并不满意,反而哭得更凶:“你以后会经常一去半个月不回来吗?” “我——” 林羡玉抽噎声更重。 赫连洲霎时间慌了神,往前走了一步,尝试着伸出手去抓林羡玉的手腕,林羡玉的动作比他还快,一扭身便避开了。 赫连洲的百般武艺在此刻毫无用处。 他在哄人这件事上是初学乍练,两次不起作用,便完全没了主意,直到他听见林羡玉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他做最后一次尝试,努力放软声音,说:“先去吃饭,好不好?” 林羡玉不理他,他又问了一遍。 可能是赫连洲的态度实在恳切,林羡玉竟转过身,主动给赫连洲递了台阶,抽抽搭搭地说:“你……你跟我保证,你之后不会不告而别了,就算我在睡觉,也要叫醒我。” “好。” “如果出去很久,就要给我寄家书。” “好。”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用一双盈着泪珠的杏眸望向赫连洲,赫连洲没有移开目光,两个人对望了一瞬,林羡玉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这时,其中一只小兔跳到他的鞋边,在他的缎面鞋上碰了碰,林羡玉把小兔抱起来,告诉赫连洲:“它叫明月,那只叫羌笛。” 林羡玉这些日子时常做梦,梦到苍门关的满天黄沙,还有戍楼传来的阵阵羌笛声,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赫连洲属于边塞,就像他属于烟雨江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归处。他对自己说,就算赫连洲一年只回来两次,你还要照常生活、好好吃饭,等到某日时机成熟,你就能回到父母身边。 可是醒来时还是难过。 林羡玉又委屈了,“赫连洲,你在外面的时候,一定不会像我想你一样想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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