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荣愣了一愣,被纳雷扶了起来。 赫连洲望向远处的灾民营。 呼延穆一案至今还在侍卫司的案台上积灰,纳雷上书求设安民点一事也没有下文,太子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夺权上,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他以薪俸救灾民,能救几人? 耳边忽然响起林羡玉的声音—— “你帮我把这只玉镯当了吧,我也想为灾民尽一份心意。” 连林羡玉都想尽心意,他如何能视若无睹? 他回过头,望向桑荣,问:“你是否愿意来西帐营为我做事?” 桑荣僵在原地,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纳雷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问你呢,若是愿意,明日就随我去吏部登册!” “愿、愿意!”桑荣潸然泪下,颤声道:“小人愿誓死追随王爷。” “你明日先随纳雷将军去吏部登册,之后随我一起,将这起贪墨案公之于众。” 桑荣满眼是泪,却炯炯如炬,“是!” 安置完桑家兄弟,乌力罕和纳雷陪同赫连洲回府,纳雷询问:“王爷打算和太子挑明?” “再放任他这样下去,百姓还怎么活?” 纳雷叹气道:“属下只是担心您的安危,一旦公然与太子党为敌,王爷以后的日子,怕是难了。” “大不了回西帐营!”乌力罕说。 “那王妃怎么办?太子定不会允许王妃和王爷一同回西帐营的。” 赫连洲眸色深沉,抽动缰绳,划破寂寂黑夜,往怀陵王府的方向奔去。 回到王府,萧总管刚迎上来,他就问:“今天公主去仓房里做什么?” “仓房里有一块松木段,阿南想搬出来,帮殿下做一只躺椅,天气没那么冷了,下午的时候,殿下就可以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搬出来,明日送到城西的木匠坊,让他们抓紧时间,做只躺椅出来。” 萧总管和乌力罕都愣住,萧总管先反应过来,说:“好,老奴记下了。” 王爷回来的消息从前院传到后院,让本就没有睡意的林羡玉瞬间清醒。 不知怎的,他今日格外难眠,阿南怕他是沐浴时受了风寒,探他的额头也没觉得烫。 他睡不着,阿南也跟着不能睡,趴在床边拍着他的肚子,陪他说话。 林羡玉掀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你听到萧总管的声音了吗?赫连洲回来了。” 阿南已经困了,打了个哈欠:“听到了。” “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 “王爷既是二皇子,也是大将军,肯定很忙很忙的。” 林羡玉百无聊赖,又问:“阿南,你说咱们屋子里还有蜘蛛吗?” “没有,我都检查过了。” “会不会有小蜘蛛,看不见的那种?” “不会的,我撒了很多药粉。” 林羡玉闭上眼,还是睡不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我去看看赫连洲在做什么。” “啊?” 林羡玉腾地坐起来,急匆匆地找了件棉袍穿上,又裹了一件鹤氅,他对阿南说:“阿南你先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阿南拦都拦不住,林羡玉已经像小蝴蝶一样飞到前院去了。 前院已经空无一人,所有仆从都回了罩房,连一向守到最晚的萧总管都回了屋子。林羡玉蹑手蹑脚,悄悄地走到赫连洲门口。 他偷偷探头进去,正好迎上赫连洲的眼。 赫连洲一个人坐在饭桌边,桌上一盘风干鹿肉,一杯酒,他抬眸望向林羡玉。 “不睡觉乱跑什么?” 林羡玉眨了眨眼,他第一次看到独自饮酒的赫连洲,好像不认识一样看了好久,才跳进门槛,问:“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有,回去睡觉,这里冷。” “不要,”林羡玉偏要和赫连洲对着干,他在赫连洲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歪着脑袋打量赫连洲:“你为什么总是沉着脸?” 他身上全是茉莉香,长发披散在肩上,衣裳也没穿好,领口微微敞着。 赫连洲挪开眼,没搭理他。 林羡玉自说自话:“我总觉得屋子里还有蜘蛛,我睡不着,你在喝什么?这是什么酒?” 赫连洲说:“苦寒酒。” “好奇怪的名字,”林羡玉凑过去,眼巴巴地求:“我想尝一尝。” “不行。” 林羡玉先是生气,很快又卖乖,双手合十,仰着头央求道:“我就尝一小口。” 赫连洲便把杯子递给他。 林羡玉接过来,举到唇边,抿了一小口,下一刻,小脸瞬间皱了起来,“呸呸呸!这酒好烈啊!一点都不好喝!你怎么喝得下去?” 赫连洲的嘴角噙着微不可见的笑意,拿回杯子一饮而尽。 “你就吃风干肉配酒吗?这多单调啊,我在家时,爹爹都会给我准备七八种下酒果子,有栗子糖、丝瓜果子、酸藕片还有酱牛肉——”林羡玉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赫连洲讨厌祁国,笑容消了一半,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可赫连洲斟了杯酒,“继续说。”
第17章 赫连洲斟了一杯苦寒酒,“继续说。” 林羡玉眼波流转,嘴角挂着笑,故意凑近了问:“真的?” 赫连洲没作声。 林羡玉忽然发觉,赫连洲的情绪其实也很好猜,虽然他看起来凶神恶煞,但他很少真正发怒,他板着脸时大多是无奈,沉默则代表默许。 林羡玉于是继续说:“酒的品类也很多,春天有桃花酒,夏天有杨梅酒,对了,杨梅和葡萄还能做成凉膏水,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冬天则要温一壶黄酒,加几块生姜,在小铜壶里慢慢地煮,煮到满屋子都飘着酒香,黄酒有驱寒的功效,喝完之后浑身上下都热热的。下酒的果子要摆上八大盘,有荤有素,有甜有咸,尤其是酱牛肉,要提前腌制好,吃起来得是酱香入味又有嚼劲的……” 林羡玉啧啧嘴巴,“想想就要流口水。” “馋嘴。” “馋嘴怎么了?”林羡玉据理力争:“食色性也,满足口腹之欲本就是人之本性!” 他还想说:你这个干吃狐狸肉的坏家伙,就是没吃过真正的美食,若有一天,我带你去一趟祁国,去千灯夜市里尝遍祁国的美味珍馐,你定流连忘返,再也喝不下苦寒酒了! 但他只敢腹诽,不敢说出口。 赫连洲吃了块风干鹿肉,耳边听不到林羡玉的絮絮叨叨了,于是抬眸看他,“怎么了?” 林羡玉摇头,“不说了,说得我都饿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其实我有点想我爹爹和娘亲了,从小到大,我都没和他们分开过,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就这么远。” 婚礼结束后,祁国的礼队就离开了,林羡玉因为身份的限制,连一封家书都送不回去,只能看着那行穿着祁国袍服的人离开。 他和阿南就这样被丢弃在北境。 “又不是小孩了,天天把爹娘挂嘴边。” 赫连洲一句话把林羡玉从感伤情绪里拽出来。 林羡玉很是不愉,冲着他抱怨:“为什么不可以?我爹娘是世上最疼我的人了,难道你不想念你的母妃?” 赫连洲的眼神里有一丝惘然,似乎回忆他的母妃是件很困难的事,他又饮了半杯酒。 林羡玉察觉出异样,“赫连洲,你有心事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边喝酒?” 赫连洲学他说话,“为什么不可以?” 林羡玉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他知道赫连洲不愿和他谈正经事,于是转而问:“那个叫桑宗的男孩怎么样了?” “回到他父母兄长身边了。” 林羡玉点了点头,本来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正沉默着,赫连洲忽然开了口:“他兄长名叫桑荣,原是渡马洲的书吏,为了受灾的乡民辞了官,来都城讨公道,他是个能为民请命的好官,值得栽培,我已经将他收至麾下。” 林羡玉问:“你不介意桑宗的事?” “穷途歧路,何必苛责?” 林羡玉盯着赫连洲的脸看了一会儿,待赫连洲望向他时,他又慌忙收回目光。 他闲着无聊,拿过赫连洲的筷子,把鹿肉堆叠成小山,半晌蓦然眼睛一亮:“若不是我救了桑宗,你也遇不到他兄长,对不对?” 赫连洲点头。 林羡玉拍拍胸脯:“我是功臣!” “想要什么?” 林羡玉抬起下巴撅起嘴,娇矜道:“让我想想吧,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赫连洲眉梢微挑,低头斟酒。 夜深了,林羡玉终于有了困意,趴在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泪婆娑。 “回去睡吧。”赫连洲说。 林羡玉却不动,也不说话,就直直地盯着赫连洲,赫连洲起初只看向别处,独自酌饮,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赫连洲放下酒杯,说了句“懒骨头”,然后在林羡玉身边蹲下。 像在西帐营时那样。 林羡玉喜滋滋地扑到他背上。 赫连洲将他背起来的时候,林羡玉圈着赫连洲的脖颈,两条腿都自在地晃了起来。 鼻间的茉莉香味更浓了些。 他背着林羡玉穿过回廊,途径那间黑魆魆的禁室,林羡玉好奇地问:“禁室里有什么?” “林羡玉,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林羡玉撇了撇嘴,窝囊道:“不说就不说呗,干嘛总是威胁我,凶巴巴。” 赫连洲穿过最后一截回廊,走到后院,屋里烛火未熄,炭火正盛,赫连洲推门进去时,阿南没有迎出来,看来已经睡熟了。 赫连洲将林羡玉安顿好,看着他脱了一双缎面鞋和外袍,穿着单薄里衣钻进被窝,又从床帷里露出脑袋,轻声说:“赫连洲,你不要有心事,我爹爹常说,好人自会有好报。” 赫连洲负手看他,林羡玉便躺了回去。 出门时,明月高悬。 赫连洲在檐下站了许久,翌日,他召集纳雷和桑荣前来,他以边防巡查为名,带着纳雷、桑荣和几名监察司的账目官员,前往渡马洲,核对承统十六年春朝廷的万两白银边防拨款的去向,借助桑荣提供的证据线索,耗时三日,将其中的假账、空账,一一查清。 罪状累累,上下共涉及七十几名要员。赫连洲白天让桑荣将这些人登记在册,上交朝堂,晚上就有一群郡守小官前来自首。 纳雷在一旁煽风:“依北境律法,罪未发而自首者,轻其罪。王爷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如实供述。” 为首的小官当即跪了下来,交代道:“王爷,卑职贪墨边防拨款,罪该万死,卑职将如数退还贪墨钱款,再捐出全部家私,赈灾救民。” 他身后的众位官员纷纷跪了下来, 赫连洲对一旁的桑荣说:“照实记录。” 渡马洲的夜比起都城更荒凉些,赫连洲翻看完所有的簿册,心中愤恨再难压制,他怒而拍案,哑声说:“一个小小的郡尉,月俸四十两,竟能捐出百万两家私,这钱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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