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实在气不过,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墙边,听那些人高声辱骂,却不能回一句嘴,气得脸都涨红了。 赫连洲去军器监核对下半年的军需单子,结束了准备回府,正好迎上那伙围着怀陵王府转的灾民,官兵假模假样地拦着。 赫连洲停住看了看,便猜到缘由。 乌力罕怒道:“定是太子唆使。” 赫连洲倒不在意,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两次用呼延穆贪墨案提醒太子,太子必然会有所行动,这不过是开胃菜。 赫连洲只觉得甚是可笑。 呼延穆案至今还压在侍卫司的案台上,这个案子包含了不少于三万两的朝廷拨款和几十名朝廷要员的层层贪污,但是太子发了话,不能办就是不能办。 这些钱,如果用来安置百姓,该有多好? 赫连洲眉头紧锁。 其中一个眼尖的灾民发现了赫连洲,官兵示意他冲上来,但他没有胆量,只能当街扬声喊:“怀陵王有负民心,龙泉州再难收复!怀陵王有负民心,龙泉州再难收复!” 官兵待他喊完,便将他一举拿下。 一场戏演得惟妙惟肖。 沿街的百姓都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赫连洲,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位怀陵王一样,众人议论纷纷,又惧他威名,都背过身去。 赫连洲自幼经历太多,现在这点议论对他而已无关痛痒,他骑在马上,一如往常地穿过街市,径直奔向怀陵王府,然后翻身下马。 马夫接过银鬃马,赫连洲也跨进门槛。 他刚要叮嘱乌力罕:“明日去一趟侍卫司,将呼延穆案——” 话说一半,余光扫到一抹绿色,林羡玉冲上来,踮起脚伸出手,捂住了赫连洲的耳朵。 林羡玉看起来很是委屈,他说:“你别听外面的狗吠,别听。”
第15章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赫连洲。 他感觉到林羡玉掌心的温热,覆盖在他的耳朵上,让他猛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声音格外陌生。 入目便是林羡玉身上的绿,和他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眼花缭乱。他想要推开林羡玉,可是林羡玉眼神真挚,带着几分担忧。 这种担忧,赫连洲从没在别人眼里见过。 他是军功显赫的怀陵王,危机时刻所有人都会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希望他能带着西帐营力挽狂澜,所有人都觉得他无往不胜。 可是林羡玉竟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明明林羡玉才是孱弱的、娇气的、力气稍微重一点就要喊痛、走个路都能摔跤……被担忧的人应该是林羡玉才对,赫连洲想。 他不习惯和人靠得这样近,片刻后,他握住林羡玉的细腕,将他的手拿下来。 刚想冷声说“外面的事你不用管”,又忆起几个时辰前他亲口允诺的话,于是改成:“我没听见,不用担心。” “没听见就好。”林羡玉松了口气。 在后面惊魂未定的萧总管和阿南也松了口气,只有乌力罕一口气堵在喉咙眼,差点憋死。 林羡玉握起拳头,怒气冲冲地向赫连洲抱怨:“他们吵死了,吵得我午觉都没睡成。”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林羡玉不哭时总是很有生机,眼里亮着光,喜怒哀乐轮番上阵,赫连洲几乎跟不上他的情绪转变。不一会儿他又笑嘻嘻地说:“甜瓜真好吃,我喜欢!” 赫连洲微微弯了下嘴角,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林羡玉像跟屁虫一样追在他后面。 林羡玉追到主堂屋,却发现赫连洲没有把他送的小金葫芦挂到床头。 他很是不满,叉腰道:“你为什么不挂?” 赫连洲不明所以,林羡玉撅起嘴,问:“你把我的小葫芦放到哪里了?不会随手丢了吧?你要是敢随便丢到一边,我就不理——” 赫连洲从袖中拿出小葫芦。 林羡玉这才满意,他把小葫芦挂在床头,指尖轻轻拨动,那只金色的小葫芦就在赫连洲光秃秃的床头晃来晃去,林羡玉说:“床头挂葫芦,这可是最吉利的风水物件,知不知道?” 赫连洲站在他身后,没回应他,林羡玉又凑到赫连洲脸前问了一遍:“知不知道?” 赫连洲觉得这人好生麻烦,但还是点头说:“嗯。” 林羡玉见赫连洲脸色缓和了,这才功成身退,跑出主堂屋,回后院玩了。 赫连洲站在回廊下看他的背影。 是夜,萧总管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准备回自己屋子时,发现赫连洲正在堂屋门前的院子里练武,持着那柄威风凛凛的红缨狼头錾金枪,反手回环,上下翻飞似游龙。 萧总管本在欣赏,看着看着却觉得王爷今天似乎有些急躁。 赫连洲暂歇时,萧总管走过去递上帕子。 “夜深了,王爷还不睡?” 赫连洲擦了擦额上的汗。 “王爷可是为了灾民的事烦忧?” 赫连洲说:“不是。” 萧总管一愣,再想问时,赫连洲已经抄起长枪,准备继续,还说:“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睡吧。”萧总管不敢多言,转身离开了。 次日,林羡玉醒来时,已经快到晌午。 赫连洲早就出府了,不知去了哪里。林羡玉吃了点乳饼填肚子,就趴在桌子上等午膳。 今天府外还是吵吵嚷嚷的,他去问萧总管发生了什么,萧总管不肯说,林羡玉只能去求问看管后院北门的门房,门房告诉他:“昨天城外冲进来八个渡马洲的灾民,官兵抓住七个,剩了一个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官兵正在满大街地找呢。王妃,这儿风大,您快回去吧。” 林羡玉思索着回到后院。 阿南顶着一头草屑,兴冲冲地跑过来,林羡玉“咦”了一声,连忙往后退,问道:“阿南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我在后院的仓房里看到一块木料,正好可以用来给您做个躺椅,您来看看。” 林羡玉本来不感兴趣,但看阿南兴致勃勃,便随他去了一趟,两个人钻进仓房,林羡玉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鼻,阿南指着一块快要比人还高的松木段,说:“您不是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吗?就用这个木头做只躺椅吧!” “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的。”阿南说着就要把木料抬出来,可木料比他想象中的重很多,四周又都是堆叠的旧物件,林羡玉帮不上忙,刚想喊人来,就听见木料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两人同时僵住。 “是、是老鼠吗?”林羡玉颤声问。 阿南胆子大一些,也不怕虫鼠,当即就钻进木料后的狭窄缝隙里,探头一看,然后惊声道:“殿、殿下,这儿躺着一个人!” “什么?”林羡玉双眼瞪得溜圆。 阿南费力拉开一旁的杂物,腾出地方让林羡玉探身进去,林羡玉用帕子掩着口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一低头,果然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脸上还沾了血,奄奄一息。 他虚弱地睁开眼,只看了林羡玉一眼便昏迷过去。意识完全消失前他听到一个清脆又急切的声音说:“阿南,快叫郎中来!” · 赫连洲归家时,纳雷带着西帐营的急报赶了回来,跟随其后,“属下才听说昨日王府外的闹剧,王爷准备如何处理?” “随他们去吧。” “可是这口恶气,该如何解?乌力罕今天天还没亮就跑到我那里,骂太子骂了一早上。” “你也同他一样?” 纳雷笑了笑,“属下年长他十来岁,自然没有那般少年意气,属下明白王爷的想法,太子无品无德,一心弄权,视人命如草芥。他半年前能做出引外敌、害忠良的事,现在更是不可预测,再加上……王妃,他男替女嫁一事也暴露不得,现在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纳雷叹了口气:“属下只是不忍王爷受此污蔑,王爷为了百姓,百姓却伤了王爷的心。” 相较之下,赫连洲倒显得平静。 走到主堂屋,迟迟不见萧总管迎上来,前院一片安静,西边的罩房却吵吵嚷嚷。 赫连洲循声走过去,只见几名仆人从罩房的窄门里进进出出,赫连洲刚靠近,就听见林羡玉的声音:“你怎么可以被人收买,往怀陵王身上泼脏水?你太没有良心了!” 赫连洲脚步顿住。 “你知不知道怀陵王为北境付出了多少?若不是看你年纪小,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顿!” 赫连洲心想:他能揍谁?顶多揍葫芦。 “旱灾?旱灾又不是怀陵王造成的!” “你怎么可以把怀陵王和朝廷其他人混作一谈?你们连他的十几年的军功都忘了吗?” “不想救你了!哼!” 林羡玉气鼓鼓地跑出来,迎面撞上赫连洲,还没站稳,嘴角先往下撇。 他总是一见到赫连洲就露出委屈的神态,赫连洲想不明白,明明这事与他无关。 “有一个灾民躲在后院的仓房里,被我和阿南发现了,他饿晕过去了,”林羡玉绘声绘色地讲给赫连洲听:“……官兵不仅不给他们吃饭,还说要把他们打死,他趁乱逃了出来。” 林羡玉看着比赫连洲还生气,“要不是看他只有十二岁,我根本不想救他!” 他生气时更是神采奕奕。 赫连洲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直到纳雷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 纳雷问:“王爷,如何处置这个灾民?” 赫连洲径直走进罩房,那个男孩歪倒在床边,脸色蜡黄,嘴唇苍白,可能是刚捡回一条小命,胸口还剧烈起伏着。他看见赫连洲,吓得从床上滚到地上,当即跪了下来。 他原和父母兄长守在城外,等着朝廷发救济粮,可他实在饿极了,为了五石粟米,便随着官兵一起当街辱骂怀陵王。 可他太天真了,直到昨晚他才反应过来,官府压根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他趁乱逃了出来,谁知体力不支,冲进一扇府邸的后院窄门,便躲了起来。 “王、王爷。” 他知道自己今天没活路了。 当街辱骂怀陵王,这是怎样的罪过?怀陵王用命打下的战功,被他们肆意抹杀,他简直罪该万死,他伏在地上,浑身发颤。 可是赫连洲说:“起来吧。” 他愣了愣,像是没听清,依然匍匐着。 “叫什么名字?” “桑宗,小人名叫桑宗。” 赫连洲又问:“其余几人被关在哪里?” “在府衙大牢。” 赫连洲沉声道:“纳雷,去府衙大牢看一下情况,再想办法把他送出城外。” 纳雷得令:“是,属下这就去办。” 桑宗怔怔地望向赫连洲,随后哭着说:“多谢王爷饶命,小人此生不忘王爷恩德。” 门外的林羡玉愤愤叉腰,对着阿南说:“我俩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为什么不谢我们?”
105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