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越逼越近,慧云夫人的手指、手臂乃至发丝都在剧烈颤抖,使出全部力气逼向眼前人。 庵堂里,风动竹叶,满堂草木沙沙作响。 月亮像一只没有瞳孔的银色眼珠,摇曳的树影是妖怪张大的巨口,要从嘴里吐出吃人的恶魔。 庵堂的门紧闭着。金身佛像一尘不染地立在供桌上,微微垂眸看着这一场闹剧,慧云夫人鬓发凌乱,手中却持着匕首,眉眼间沉寂了二十年的岁月尘埃化作出鞘的锋芒。 林相是自信的,以至于他面对慧云夫人的匕首时,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诧异。 他微微侧头,任由刀锋在颈项上擦出细细血痕,笑道:“令仪,一别二十年,怎么上来就动手?” 周令仪,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人如此唤过她的名字。 “这些年在京城不好过吧?”他熟稔地笑,“如今我回来了,你也能过好日子了,为何又要闹呢?” “林遐。”慧云夫人平静地叫出他的真姓名,“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以为你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在了南羌的山洪中……”慧云夫人的声音透出一股狠绝,“不料上天又给我一次杀死你的机会,我不敢不好好把握。” “杀死我?”林相不怒反笑,“我倒没想到,一别二十年,你倒有如此心气了。” 匕首下,他终于隐约想起了一些往事。大约是深夜和酒、挣扎和不愿。 可惜的是,纵使这份悲愤和怨怒积攒了二十年,敌不过便是敌不过。 她眼前的这位,在南羌国寻长生二十年后归来,仍旧以不可阻挡之力替代了同胞弟弟林迩,将谢昀逼得弃宫而去,瞒天过海成为了大周的丞相,林氏的家主——林遐。 匕首被慢条斯理地握住,朝着相反的方向袭来。 慧云夫人叹了口气,平静而有些失望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却在此时,一道寒光疾掠而来。 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满地颤抖萧瑟的黑色树影中,站着一个深色衣袍的少年。那道寒光自他指尖而发,精准地打掉了林相持着的匕首。 他看向那站在慧云夫人身前的中年男人。 “你不是林迩。” 朔月说道,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短短的一章。 这周一万五的任务,接下来会连续更新。
第62章 带你回家 京郊有座废宅,素来有闹鬼的传闻,因此人迹罕至,主人家也荒废不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座宅子荒芜闹鬼的外表下,是林相的私牢。 打开书房的暗格,赫然是一条通往地下的小路。 那里只有一间牢房,牢房里如今也只有一个囚徒。 朔月低垂着头,鬓发散乱,看不清形容。 私牢光影昏沉,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像一尊麻木而潦草的雕像。 他手脚都缚着铁链,能活动的范围不过方寸之间,黑色的衣裳浸着深深浅浅的痕迹,是早已痊愈的伤口留下的记忆。 在这种地方,他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抬起头来,望一望头顶的窗——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囚牢里,这一扇开得高高的、哪怕是正午时分也只能透出几丝若有若无亮光的小窗,便是世界上最慷慨不过的馈赠了。 像是无数人追逐的长生一梦。 太高太虚,抓不住。 朔月每日数着头顶的光,知道这已经是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五天。 他不断地回忆着那日林相的话。 那日对着万寿庵满地狼藉,他拔出短剑,笃定道:“你不是林迩。” 是的,他当然不是林迩。 林相嘴角弯起,向朔月介绍了自己的真名,林遐。 “我与林迩一母所出,是同胞兄弟,容颜自是相似。” 他似乎并不意外朔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也并不在意,只是背负双手,笑吟吟地看着朔月。 “这些年我在南羌国寻长生踪迹,天下人皆以为我早已亡故在洪水中。林迩死在谢昀手里,做兄长的自然要接过他未竟的事业。” 对于林迩那个双生兄长林遐,朔月也曾听说过只言片语。 自幼是天之骄子,无论是文采武艺,还是心机谋算,京城中勋贵子弟无人能出其右,年纪轻轻便登了探花之位,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 二十年前,林遐作为正使出使南羌国,却在路过问仙林时遇到了山洪,自此消失不见,尸骨无存。消息传回京都,众人都以为林遐已死,何况二十年间没有一丝消息,林家给他立的牌位都不知擦过多少遍。 谢昀二字落入耳中,朔月蓦然有些恍惚。 这是多日以来,他第一次听到与谢昀有关的有用信息。……那场无人知晓的宫变。 但他依旧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沉默。 “我迟迟不归,陛下必然派人搜寻。”隐秘的囚牢中,朔月抬起头,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如初,“届时林大人要如何应对?” 林遐却笑:“你以为陛下不知此事?”皇宫里,客卿先生的失踪,并未引起特别大的波澜——皇帝陛下分明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却选择默许和放任,其间深意不得而知。 天有些晚了,谢从澜屏退众人,独自站在庆元宫外,静静注视面前凋零的玉兰花树。 落日余晖一点点收进地平线,阴影从玄黄衣摆慢慢上移着爬上面庞,最终让他成为阴影中的一部分。 他知道朔月如今在何处,知道林相的真实身份,知道那场宫变全部的前因后果。 也正因为他知道一切,所以才有底气站在这里,借林相之手为他除去心腹之患,再图谋更大的权柄和更长远的来日。 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韶华。 而朔月韶华永驻。 他依稀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下着冷雨的夜晚,青绿衣衫的少年仙灵般静立,为病弱的他割破指尖,送上滚烫甜美的血。庙宇神殿中供奉着的不染纤尘的小观音为他走下高高的神坛,以自己的血肉身躯拯救苦难中的人。 自此,他知晓了世上有一颗永恒跳动的心脏,他希望那心脏能独独为他跳动。 这份妄念原本已经被他压制,能在除夕夜宴遥遥敬酒已是午夜难得的美梦,直到谢昀将一切拱手于他。 他没时间感激谢昀的慷慨相赠。 既然得到了,那他便不准备与人分享至高无上的权势,亦不想与人共享韶华永驻的奇迹。 他要一切属于他,只属于他。 只有谢昀确定地死去,朔月才会完完全全地、一分不少地属于他。 “我会得到一切。”阴影中的人沉思着想。 事情就这样秘密地发生着,直到南郊山野的一面低矮院墙中,飞进了一只白鸽。 那里隐约亮着一盏烛火,像山野精怪变幻出的住所。 即使是夜晚,这里未免也太寂静了些。 人声、犬吠、鸟鸣,乃至风声,都被黑暗平等地吞噬,好像全世界只剩这一盏豆大的烛火,全世界的黑暗都压在这一点渺茫的火焰上。 谢昀独自坐在这方黑暗里。 他手里握着一封密信。那上面只有不到二十个字,但他读了很久。 良久,他将信靠近火焰。 小小的火舌很快席卷了脆弱的薄纸。旋即,这一点火也熄灭了。 黑色立刻像空气一样充斥了世界,流动着的手一样扼住他的咽喉。 谢昀没什么表情——自打自数月前他放弃皇位,隐居在这方山野中时,便同所有人断了联系。不管是敌人还是旧友,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再未踏足外界,但外界的消息还是像风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谢昀一开始还草草翻阅一下,后来连打开也嫌麻烦,信件摞了一堆,原本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渐渐地积了一层薄灰。 出现次数最多的名字是林相。 那日行宫宫变,二人相见,他自然知道林相的名字下已经换了人,知道自己与林相才是真正的血缘父子。 二十年荒唐一梦。…… “以后不必来了。”谢昀对藏匿在阴影中的人说,声音温和平静,“这里有些银两,你们还是如往常那样,各谋生路去吧。” “如今陛下用人的地方还多。”阴影中那人再度拒绝,“何况臣生来就是暗卫,并没有别的去处。” 谢昀叹气,没有再拒绝他们。毕竟如今他也无力安排什么人的生活了。 想起信上的内容,暗卫抬起头来,有些急切:“您……” “接下来你们不用跟着我了。”谢昀嗯了一声,态度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沉寂,“如今我已不是皇帝,跟着我不仅没有前途,反而危险重重。你们平安活到现在不容易,都有家有业的,别再搭上性命。” “陛下要去自投罗网?”暗卫急声道,“可是公子他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可以早早离开,却选择留在谢从澜身边,明明可以履行承诺,却依旧留在了皇宫。 谢昀抬了抬手,制止住想要开口的影卫,独自走进了房屋深处。 他走得有点慢,大约是腿伤未愈。暗卫又想起行宫宫变那天见到的血淋淋的谢昀,一时止住声音,沉默地注视着他向深处走去。 那里没有点灯,随着最后一丝衣摆融进黑暗,他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又要开始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息。 圣旨是真的,他自愿让位谢从澜也是真的。 假的只有他自己。 满世界覆盖灰尘,唯一能勾动他心弦的那个名字,在那张已经化为灰烬的纸上。 朔月……朔月。那是朔月。 谢昀对自己说。 那是世界上最真心对待自己的人,自己也曾以同样的真心对待他。 在他虚假的人生中,他是唯一的真实。 宫变发生,谢昀权衡后离开了皇宫,来到过去秘密安置好的郊外别苑生活。院落不大,但胜在隐蔽安静,住着绰绰有余。 几名皇家暗卫不登记在册,独独隶属于他,多年来一直蛰伏在民间行商,近日宫变才重新动用。谢昀早想遣散他们,但唐仁和其他几名暗卫坚持留了下来。 他们说,自己无处可去。 这些话听着有些熟悉,当年有个人也是这样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坚持。 忠心的暗卫递上这封密信时,眸中全是不解和不忿。 谢昀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朔月没回来——他拒绝了那封遗诏,依旧去了皇宫,陪在新帝身边。 谢昀不会因此气恼怨恨,或者是他不相信朔月只是因为契约才去往谢从澜身边。那是朔月啊。 谢昀对自己说。 朔月承诺过永永远远陪着自己。他待在谢从澜身边,一定是想找到宫变的蛛丝马迹,为自己复仇、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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