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当天是个好天气,时辰一到,浩浩荡荡的车马从京城出发,朝着郊野围场而去。 朔月自然也是要去的。 离宫那日,他脱了颜色素淡的宽袍大袖,换了一身便于骑射的大红劲装,衣袖束起,裤腿扎进靴子里,勾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线。 天空蓝的透彻,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独有他在其中熠熠生辉。 乌发雪肤,红衣热烈,眉眼间仍旧残留着久居深宫、充作神仙教养的飘渺脱俗,同鲜艳明快的少年气撞在一起,却恰到好处,分外勾人心神。 饶是谢昀看了一年,也忍不住有些晃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谢昀特意没有让朔月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朔月总不能一直藏在自己身后。 他有心让朔月多认识一些人,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结交几名真心朋友。 客卿的身份只是开始,未来,他应该变得更好。……即使看着朔月与旁人言笑晏晏时,他心中总有一丝丝隐秘的不快。 外出远行疲惫,太皇太后便未曾前来,不过林家的公子小姐倒是来了几个,朔月远远便瞧见了林群玉的身影。 林群玉一身明艳骑装,人群中光彩夺目,正与一个文官衣袍的中年男人说笑。 谢昀说那是林群玉的父亲,太皇太后的亲侄儿,也是如今的林家家主、相国大人,林迩。林家历经三朝不倒,如今半壁朝堂都是林氏的姻亲故旧,几成党派之势。 前些时日,他的姻亲故旧数次被言官弹劾,他本人亦受波及,但如今看来,他却并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与同来的官员谈笑,仍旧是温文沉稳的当权者模样。 谢昀自马车里远远望去,眸光有些晦暗不明。 这一重重身份叠加下来,天下能安枕者寥寥无几。 即使在这样热闹宏大的场合里,朔月也很是瞩目,不多时,便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前来春猎的不仅有文武百官,也有皇室亲贵,很快便有人认出那便是皇帝陛下留在宫中的客卿,不久前还出席了除夕夜宴。 一路上,朔月骑着马,同身旁的严文卿说说笑笑,身边绕了一圈好奇的同僚们,严文卿正大大咧咧地给同僚朋友们介绍:“这便是我同你们提过的朔月,别看人家年纪小,当初大悲寺那桩案子,可是出了大力的。” 有人闻声调侃:“哟,严大人怎么没把小先生带到大理寺去?” 显然严文卿挖墙脚的名声已经远远传开。 严文卿白了他一眼,啧啧叹息:“我倒是想,只是陛下不肯,说到了大理寺就要止步不前了,宫里有的是古籍绝学,他年纪又轻,天赋又好,不如留在宫里再多学几年。待到学成,再出来也不迟。” 话里话外透出和谢昀非同一般的熟络。 当即便有人流露出艳羡情绪。 到底是陛下自幼的伴读,提起那九五之尊的陛下,竟像是谈家长里短一样随便。严家当年站队,毫不犹豫地站了谢昀一方,严大人年纪轻轻便已任少卿,前途不可限量。 见严文卿话里话外都是对朔月的维护和赞赏,再去看真人,果真是画一样的人物,当下不论真心假意,都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传闻抛却了三分,笑着说起话来。 气氛一路融洽。谢昀静静望向那张面孔扬起的笑意,心中漫过一阵柔软。 谁能想到,那被长久拘禁在深宫中不谙世事的柔顺雀鸟,也可以是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巍峨的宫城被抛在身后,风中早春的凉意渐渐被阳光熏暖。如此行了大半日,才到了皇家京郊围场。 山峦起伏,取山势平缓处修建了行宫,不似皇宫宽敞,能分给朔月的只有小小一间。朔月并不在意——反正他晚上还要去谢昀那里守夜。 抵达围场时已经下午,年纪大些的都回了行宫休整,却仍旧有不少不安分的年轻人纷纷而去,马蹄溅起纷纷春泥。 朔月落在最后。他握着弓箭,眼巴巴地瞅着谢昀:“陛下不与我一起去吗?” 谢昀笑笑,抬手给他整整领口:“先自己去,朕还有事。” 那柔和神情落到严文卿眼中,又是一番咋舌。 九安山广阔,虽说早已被征作皇家围场百年之久,但山林极深处仍旧有猛兽毒虫的传说,因此众人只在山下围场中打猎。 春日的山林,草长莺飞,满山草木摇曳,青翠中偶尔露出半团颤颤巍巍的雪白,想来是只野兔子在吃草。听得身后脚步声,一眨眼的功夫便没入了半人高的草丛中。 朔月过去没打过猎,不过这一年在谢昀的威逼利诱下弯弓搭箭、习学武术,真握住弓箭的时候倒也不打怵。严文卿承担了关照他的重任,带着朔月在人群中蝴蝶般招摇。 梁安阳是伯爵府世子,素爱招猫逗狗,平日相交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少见朔月这样安静闲雅的人物。 见朔月眉眼如画,朝他轻轻柔柔地笑,心中怦然不已,很是稀罕地凑在一旁逗乐,不过几句话便开始亲昵地直呼姓名:“朔月朔月,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香囊里有什么?” 朔月准确辨别后,梁安阳大为敬服,若不是严文卿拦着,险些就要跟朔月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朔月茫然后退一步,立即被严文卿拉走:“少来,你结拜的亲兄弟加起来都快绕长安城一圈了。” 梁安阳:“怎么,跟我结拜,你很丢人?” 严文卿鄙夷地摇摇头,却听到嗖的一声,利刃擦边而过。他猛然一惊。 热闹尚未褪去。朔月愣了下,侧头看向肩膀——那只箭将将擦着他的肩膀掠过,破开了一点衣料。 面前的树上钉了一只灰鸟。 他尚未反应过来,肩膀便被毫不客气地撞开:“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严文卿看清来人,怒道:“周廷山!” “哟,小严大人哪。”周廷山像是这才看见严文卿存在,一边拔下树上的箭,一边敷衍地拱了拱手,“没看见严大人在这,没伤着吧?” 全然忽略了身边的朔月。 ——低级的下马威。 严文卿冷笑一声,尚未开口反讽,一旁的朔月却问道:“他姓周?是陛下的亲戚吗?” 好像全然不在意周廷山的挑衅。 朔月记得谢昀的亲生母亲,如今住在万寿庵礼佛的慧云夫人是京城周家的女儿。 “在座的都是陛下的亲戚。”周廷山听见了,声音淡淡。 有人为他解释:“这位小周将军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公子。” 算来是慧云夫人兄长的儿子,是陛下的表兄弟。 陛下心系慧云夫人,想来也不愿自己与周家子弟冲突。朔月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又听周廷山道:“客卿先生可会射箭?” 朔月顿了顿,环顾四周。 很多人都在看着他。锦衣貂裘,尽是王公亲贵,关系盘根错节。他今日的反应,必将通过他们的眼睛和唇舌,流传到外界去。 朔月下意识往身边看去,习惯性期冀陛下神兵天降——但陛下不在。 是的,即使他能无时无刻陪伴陛下,陛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有空闲。 但陛下一直教他自立。 朔月静了静。他是陛下亲封的客卿,又在宫中习学多日,不该给陛下丢脸才是。 身旁,严文卿低声道:“没事的,朔月……” 话音未落,朔月弯弓搭箭。 箭簇擦着周廷山的肩膀破空而出,旋即,草丛中响起扑通一声。 如同方才那支擦过朔月肩膀的箭。 立刻有随行的小厮去查看情况——朔月那一箭竟是贯穿了一只红嘴雀的胸脯。 这雀素来以轻捷灵敏著称。此等箭法,不说精妙绝伦,在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周廷山微微顿住,头一次觉得有些难堪:“你……” 他突然哑口无言。 朔月将犹在挣扎的红嘴雀递到了他面前,眼瞳清亮得像是春日晴空:“小周将军,初次见面,送你。” 夕阳遥遥落下。在渐渐沉下去的橘红日光下,他向着所有或诧异或玩味的目光介绍自己:“我是朔月,是陛下的客卿。” 仿佛天地间最后的光明都落到他身上,猎猎红衣如火一样鲜艳夺目地跳跃。 读书、医术、骑射、剑法。一年三百六十日,酷暑寒冬无间断,时至今日,终于可小试锋芒。 【作者有话说】朔月棒棒的!——————最近在考虑入V的事情,可能下下章吧,提前跟大家说一声~
第48章 梦中是哪个陛下 天色入暮,众人纷纷散去,周廷山亦离开了,这片山林中只剩朔月和严文卿二人。 “也不知周廷山抽什么风,怎么找起你的麻烦了。”严文卿心中掠过一点猜疑,又笑道,“话说回来,你现在箭法不错嘛。” 捡起那只中箭的红嘴雀时,别说周廷山,严文卿亦颇为讶异。 明明之前连字都认不全、剑都不会拿,如今弯弓射箭都日渐纯熟了。 朔月眼睛弯弯,一派骄傲神采:“陛下教我的。” 严文卿:“啧。” 两人正闲谈着,空中却响起飞扑之声。 “朔月!”严文卿一惊。 那是一头中箭的鹰,虽然中箭,却还竭力逃脱着,恰好斜斜冲进了他们中间,尘土和羽毛散落满地。 朔月挥手格挡,手臂被锋利的鹰爪重重抓下去。 严文卿迅速拔出匕首,朝着鹰的脖颈割去。鹰砰然坠地,他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朔月右手手臂衣衫破损,血流如注,一时大惊失色。 “怎么样?”严文卿急着来看他的伤势,“伤的重吗?我看看,附近应该有太医……” 破裂的衣衫被掀开,露出几道骇人的伤口。朔月一时阻拦不住,整个人僵硬在原地——鲜血凝固,皮肉生长,伤口复原,在严文卿看过来的短短片刻之内,他再次表演了死而复生的奇迹。 严文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看看鹰,看看朔月,最后又看看自己。 朔月心虚地望了望天,状若无事地拉上袖子。 只是袖子早已被鹰抓烂了,再怎么努力也盖不住。 面面相觑间,朔月率先开口:“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是我最近新配出来的药……” “不用涂就能恢复如初?” “提前口服……” 两人四目相对,严文卿果断站起身来。 朔月一把拉住了他:“严大人……敬书!” 半个时辰后,得知全貌的严文卿一脸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朔月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耷拉下一双无形的耳朵。严文卿拍拍他肩膀,宽慰道:“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说出去太惊世骇俗,陛下才给你瞒着的,也是为你好。” “……敬书。”朔月狼狈地抬起头来,全然不复方才射箭时的意气风发,“可以不要告诉陛下,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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