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这一年书,他终于能给这个场景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一双璧人。 这一年里,他也慢慢学会了看人眼色。 林小姐很好,谢昀和她在一起应该很开心。 原来是这样……因为陛下要娶林小姐做皇后,所以便不会理会自己,与自己是否与先帝发生过什么毫无关系。 他近日读书,也知道,皇后应该是出身名门、高贵大方的,既能帮皇帝笼络朝廷势力,又能为夫君管好琐事。这两点,林小姐无疑全部占优。反观自己…… 难怪昨夜谢昀说不愿意,若他是谢昀,恐怕也不愿意的。 朔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失落。 契约要求他忠心不二,无条件奉行陛下的一切要求,他又岂能为陛下身边来去何人而失落。 默默地叹了口气,头一次希望自己变回那条什么都不懂的金鱼,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高兴了就咕噜咕噜吐几下泡泡。 身后传来衣袍响动的声音。 那人默然站在他身后,朔月转过头去,有些惊讶,又忍不住弯了眼睛:“陛下?” 谢昀嗯了一声,撩起衣袍坐在他旁边。 朔月顿了顿,终究没忍住:“陛下,这边靠水,小心别掉……” 在谢昀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里,朔月讷讷地闭了嘴,换了话题:“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不休息?明日不是便要回去了吗?” 谢昀没回答他的问题,却道:“还疼吗?” 疼?朔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谢昀在问什么,笑起来:“早就不疼了,不信陛下摸一摸,一点伤疤都没有。”谁要摸? 谢昀心中轻轻嗤一声,目光扫过那截纤细脖颈,只见肤色如玉,光洁无损——他记得那根弩箭,数十道寒光自幽深茂林中疾掠而出,朝着自己的心脏方向呼啸而来,劲风之下,几乎避无可避。 关键时刻,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朔月扑了上来。 闪着冰冷光泽的箭头就那么轻易贯穿了他的脖颈,发出噗嗤轻响的同时,溅起一片艳丽的血花。 少年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身体。而今他衣袖上的血迹未干,朔月便已经痊愈如初。 谢昀别过脸去,心中沉沉地叹息。 朔月察言观色:“陛下在为刺客的事担心吗?” “没有。” 审讯之事正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明日回宫,刺客的同党早晚落网。过去他遇到的危险之事数不胜数,这件事在其中并不算多么突出。 他不为刺客叹息。 想问的太多,谢昀索性开门见山:“你不恼?” 恼什么?朔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反问:“我为什么要恼?” 因为……你替我挡了一箭,再度救了我一命,但当你醒来时,我不在你身边。 朔月没提初初醒来时的那一点无所适从,答的理所当然:“我总是会醒的,陛下公务繁忙,当然不必时时看着我。” “……”谢昀心口堵了一堵,不咸不淡地嘲讽,“我们朔月当真是赤诚忠勇,体恤上意。” 他压着心中郁气,仔仔细细地叮嘱:“往后不要直接扑上来。虽然你不会死,但疼这一场,也够受的,何况……” 何况人体玄妙,便是不死之身,又有谁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呢? 昨晚朔月的血止不住一样地流,仿佛要把这具不死之身贮藏的生命全都流尽一样。 他不得不承认,昨日他还为契约伤神,如今这个担忧没有消除,但一刹那间他便不在意了——他只想让朔月活着。 朔月依旧很乖,也依旧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我怕陛下受伤。” “我若受伤死去,还有下一任皇帝。”谢昀一说话又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又不会没地方去,指不定新的皇帝还不会逼着你读书。” 朔月脱口而出:“真的吗?” “……假的。”谢昀磨磨后槽牙,冷笑着发誓,“你尽管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留遗诏让你读书读上两百年。” 朔月默默闭嘴。 ——如果我不是皇帝,你还会愿意做这一切吗? 然而,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或许是怕看到朔月懵然不解的神色,或许是怕听到那个他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昨夜的话题无人再提,好像从未发生。 朔月不躲不避,只扬起面庞看他。 这么脆弱又美丽的生物,以如此驯服信赖的姿态依赖着你,仿佛你就是他的全部。 谢昀久久注视着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少年时的某个春天,看见孩提时埋在角落离的杏核冒出一个不起眼的绿芽,在花明柳媚的日子里,一年里最新鲜的风拂过面庞,让素来克己复礼的人有想要迎风大叫的冲动。 但这种感情却又比那绿芽、那春风更强烈,有着难以想象的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只需要一滴水,只需要这样一个简单的契机,便能顶开蒙在头顶的厚厚泥土,得见天日。 忠贞以虚伪和谎言为基石,建立在混沌之上,清明之下。 他已经放任它破土而出,却不知道该不该让它展露于朔月面前。 朔月会愿意吗?他懂得“不愿意”吗? 他沉默太久,直到朔月拽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陛下不生气了?” 鬼使神差,谢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接话,反而道:“我同林小姐没有什么,你别多想。” 再给我一点时间。谢昀默默地想,待我有能力抗衡皇祖母、清洗庞大的林氏一党、将朝堂全然换上自己的势力……不会很久了。 朔月看起来不太懂,但还是乖乖应下:“知道了。” 想了想,他又道:“陛下娶谁我都高兴,我以后会注意分寸,不让陛下和皇后娘娘难堪。” 谢昀给他的回应是长长的叹息,而后轻轻将他拢进怀里。 朔月不清楚这种姿势不会出现在正常的君臣关系中,也不清楚这其中蕴含了多少暧昧不清,只知道这是不生气了的意思,小狗重新立起耳朵般高兴起来。 谢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尽数压下去。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生活本就是一团乱麻,怎么会分的那么清楚呢? 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得到世上最忠贞可爱之人的永久相伴,多少人求遍诸天神佛而不得。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时间。直到死亡将他从朔月身边带走,这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好长的一章。———有时候想,生活尤其是感情,有时候确实没法算的太明白,如果能糊里糊涂但一帆风顺地过下去也不错。
第51章 风雨欲来 春猎回来那日是四月十二,四月十五那日,大理寺和刑部呈递了审讯结果。 明面上是与北狄勾结的死士,身份做的滴水不漏,暗地里却透出些蛛丝马迹。 严文卿沉默再三,低声劝道:“陛下宜早做决断。” 四月十六,林相入宫,拜谒亲姑母太皇太后。 一贯慈爱示人的太皇太后罕见地发了脾气,林相岿然不动,只道:“此事确实是手下人操之过急——但姑母觉得,陛下是心慈手软之人吗?” 她如今还是太皇太后,林氏如今也权势正盛,谢昀不会也无法直接撕破脸。但往后呢?她终究有死去的那天,届时锋芒毕露的年轻天子可还会念着情分? 念及此,太皇太后渐渐沉默。 四月二十,兵部侍郎陈规、禁卫军副统领墨行等人问罪抄家,罪名是勾结外族、犯上作乱。又有御史弹劾林相卖官鬻爵、广立朋党,林相亦受贬斥,只是丞相之位未动。 一连串动作雷厉风行,严文卿叹道:“终究是没能动了林相。” 谢昀抚着圣旨一角,沉默不语。 十一年的养育救护之恩在前,历经三朝不倒的朋党势力在后,哪里有那么容易? 看着这庞大的世族党派,他偶尔也会想,当年谢从清重用贵妃所在的孟家,是否是因为无力削弱林氏一党,才推举孟家与之抗衡? 四月二十二,御史方蘅上奏在京粮仓粮储亏耗、民田兼并等事,矛头直指林相。林相自认问心无愧,称病请辞。 朝堂之上,天子的声线听起来遥远而冷淡:“准了。” 三朝老臣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那年轻的帝王站起身来,明黄衣袍上飞龙在天:“卿年老,不若自此归去。往后余生,寄情山水亦快哉。” 谢昀最近忙于朝政,有些忽略朔月的功课。 朔月却自觉起来,每日待在照月堂里苦读诗书,晚上再抱着铺盖去庆元宫里打地铺——在谢昀异常复杂的眼神里。 林相当然没有真的辞官,只是一句威胁罢了,可以想到,过去他曾多次以这种方式威胁皇帝。 这些时日前朝闹得风起云涌,他也多少了解了些如今的朝堂局势。 林氏是大族,朝中尽是亲信故旧,谢昀当年能够顺利登基,多少得了林家的支持——以林氏太后养子、太皇太后亲自教养的身份。 放眼望去,林家文有相国,武有将军。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在朝中根基深厚,不少重臣皆听命于她和她身后的林党,变着花样儿和年轻的天子作对,亲信难以任用,政令难以畅通。 ——即便是血亲,也无法在权势中让步。 放开林氏不谈,周朝自身的情景也并不乐观。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疆域辽阔、物产丰美。但这庞大的底色是触目可及的贫穷,歌舞升平的下头是摇摇欲坠的百姓。 吏治败坏、国库亏空、求仙盛行,十九岁的谢昀从谢从清手中夺过皇位时,这个昔日令四海臣服的国家已迫不及待地展露疲态,武力与德行已无法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边疆众国。 要改革,要填补亏空,就要触犯旧贵族的利益,而这旧贵族中首屈一指的就是太皇太后的母家林氏。 内忧外患交织,少年天子过得很是辛苦。谢昀不提,朔月也不问。 他全都知道,也知道自己帮不了什么。 这让他很沮丧。 四月末,谢昀突感风寒。 一剂药喝下去,病情反而愈发沉重,一连几天下去,竟是连床都下不得了。 傍晚,朔月打庆元宫外走来,听到角落里小太监窃窃私语:“听太医说,陛下这病凶险,恐怕……” 朔月提着一盏灯笼,不声不响地站定。 飘摇的火光映着他霜雪般的面庞,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又有几分鬼魅。小太监唬了一跳,认出这是陛下宠信的客卿,连忙讷讷着告罪退远。 朔月叹了口气,向内殿走去。 说起来,他有数日未曾见过谢昀了。白日谢昀忙于朝政,晚间亦不得相见,往往是晚上他已经睡了,谢昀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二人同榻而眠仿佛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80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