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斐家呢?” 李永言此举亦是想借机观察对方神色,毕竟他唯一能称得上专长的便是在酒席赌坊上察言观色,借以洞察他人心思。然而李永言这回却是失了策,江如练的眼中既无催促亦无皱眉,言辞冰凉通透,细长的眼中瞧不出太多情绪,仿佛他此番前来只是原原本本地领命阐述。 “前些日子皇帝曾与斐太尉曾多有抵牾,据外所传大意是陛下认为斐太尉年事已高到了该告老致仕的年纪。其实早在斐栖迟大婚时兄长便曾暗中探过其口风,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永固的王廷,江山易主本就如星斗转星移。更何况此番出兵塞北本就变相削了斐家的兵势,留守京畿的兵卒除却禁卫之流并无甚多,正是守外虚内的大好时机。” “至于贺重霄,”像是看透了李永言内心所想,江如练便一口气地继续道,“等其与吐蕃乃至西突厥交完手再班师回京早就已回天无力。若是胜了,能全须全尾地带回京都的兵马约摸着也不剩多少;而若是败了便更为简单,只需要一纸檄文,骂个狗血淋头,便可叫这般沽名钓誉之辈一了百了。” “这些年来林相暗中本就借着姻亲裙带和门徒子弟与诸家相交,其间关系早已盘根错节,加之不少官员其实并非如你想象那般刚正不阿,却是若凉州太守这般见风使舵,届时有实力有胆识敢做出头鸟的不过尔尔。” 眼下边关交战,前线吃紧,莫说朝廷命官,便是稍有血性的平头百姓都会为此萌生此等龌龊想法感到面颊发红羞愧不耻,可二人却是侃侃而谈,无丝毫赧意。 江如练方才那番话算是让他心中的疑虑消弭了大半,他才放下心神与之言讨具体事宜,而愈聊江如练便愈觉对方所言所划皆有理有据,登时心下乐开了花,暗道舅舅慧眼识珠,能招揽到如此心腹。 “好,既然如此那便拜托江大人了。” 又是好一番千叮咛万嘱咐,李永言便把可以调令李家于河西、关内、山南三处私兵的木牌交予了江如练。 “江大人,虽说眼下戍守军营的将士们都已渡河出城,可毕竟其人阴险狡猾,此番出行身边定然也是带了些身怀绝招的大内高手,您是否要我借你些人手……?” “不必,我自有办法。” 李永言试探道,然话音未落却便被江如练出言打断,他心下本陡生几分狐疑恼怒,却在瞧见对方袖中掂量拿捏着的小瓶后闭了嘴。 “行刺一事无须费心,但有一事需要劳烦。” “您说?” 江如练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李公子是否曾私下与西突厥可汗有过互市来往?” “……您问这个做什么?” 见李永言当即皱眉语塞,面露不悦,江如练便道: “李公子莫要误会,下官自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只是以为若是这般您自可借此与其再来一笔不一般的‘交易’。” 乍闻此言李永言一怔,过了片刻后才恍然大悟,毕竟他们李家所拥私兵确然不够富盈,若是其中所商某一环出了变故自是难以有余力招架,于是他便颔首: “……你所言不错,我这便去写信,若以官开商道,或实在不行便干脆割几座黄沙漫天的废城当筹码,想来他们该会乐意出兵的。” 说此言时,李永言语气轻巧,像是并不担心或是未料将来有朝一日会引火烧身,也不认为那以血肉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城池就这般拱手相送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瞬,江如练忽而回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此番吐蕃可是欲遣使节至西突厥,令其与之联手,从背后包抄煜军?” “好像是听说有这么个风声,但这毕竟这是他国军政,我也不大清楚……” 李永言摩挲着下巴想了想,若有所思,但当他心下泛上一阵古怪,再猛然抬头看向门口时却已然没了对方的踪影。
第72章 碧血心 下了大半个除夕夜的新雪终于停了, 草原远处一线的天际隐约露出了几分鱼肚白,帐外金狼头大纛已然冻得僵直。 “大汗,那个自称煜朝使节的年轻人又来了, 他说有急事要面见您。” 听见今夜这再一次的行礼通报, 耳边正还听着吐蕃使节撺掇联兵击煜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吉达面露不耐: “你们都没长耳朵?先前不是让你们和他说本汗正在接见吐蕃使节了吗?” 吉达可汗头戴圈围着乌亮貂毛的高帽, 辫发编起, 须发弯曲,皮革上头镶嵌着的珊瑚玛瑙好似暗红的血珠,身着印有格桑花纹样的藏色长袍, 脚踏玄黑长靴, 腰带托海下系弯刀火镰。 他前些日子刚过不惑,正值春秋鼎盛, 有着双苍原上矛隼海东青般的锐利蓝眸。 方才, 吐蕃的使节对他许以厚利且循循善诱,承诺道若是答应派出骑兵从后形成犄角包抄夹击煜军,待到大败煜军攻破城池后便许以与十数万银铁与数百宝马, 态度且算诚恳。 只是对方且一来便狮子大开口地索要近万铁骑, 至于所允诺破城后分予的所谓“城池”不过是一片飞沙肆虐、无甚意义的荒漠戈壁,让他心下有所不满。 何况这些年来吉达可汗一直与煜朝一直有所往来,吉达可汗曾派遣过学子使团前去慕学其之技术礼仪, 他知道这个不容小觑的中原王朝。甚至这些年来他对部落的管理官制都在有意无意地对其模仿—— 当然,他也毋庸置疑地垂涎着中原这块广袤富裕的沃土。 “大汗息怒。”前来通禀的次俟连忙躬身下跪,“臣已与那人说过数次,可他却依旧不依不饶, 说一定要现在就见您……” 像是为了印证次俟所言, 帐外方才停息的嘈杂争执再度响躁起了。 “站住!大汗还在议事, 你不能进去!” 见劝阻无效, 杜衡文依旧想往帐内硬闯,守门的勇士怒喝一声,当即拔下腰间的弯刀亘于其颈侧,随即一道殷红的鲜血便顺着他那白净的脖颈蜿蜒而下。 对方以为这样就能让这个生得如猗竹玉璧般的文弱书生,胆寒颤栗,逡巡不前,可杜衡文却丝毫不惧那寒芒刀锋,依旧对那守卫瞋目怒视: “军令紧急,断不可怠,我奉天子诏令前来面见大汗商讨军机要务,岂容尔狺狺狂吠,让开!” “大汗,这……” 略带迟疑地看了帐口一眼,仍旧俯跪在地的次俟猛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罢了,你起来。” 虽然眉头紧锁,吉达可汗却是挥了挥手,示意侍卫放下手中的弯刀,毕竟无论如何,他对煜朝的雄厚国力仍是心存畏惧。 “让他进来。” 语毕,杜衡文步入帐内,冲吉达可汗长揖施礼: “上国使节杜衡文参见可汗。” 杜衡文此言一出,吉达可汗陡然变了脸色,虽说在他兄长在击败其伯父继位时西突厥各部落间内乱不休,彼时甚至说直到他继位平定族内叛乱,西突厥的确一直在向煜朝纳贡。可回望当年煜太.祖反梁立煜,中原腹内一派倾轧乱象时,新生的煜朝却曾是称臣纳贡于他们啊! 这些年,借着本就彪悍的民风与得天独厚的大宛良马及个人才智,吉达可汗的训练出了一批骁勇强悍的突厥铁骑,逐一击败了大半反叛部落,并仿照中原官制制定条例规范各部,韬光养晦,虽仍不复前梁所在的鼎盛,却使西突厥逐渐恢复了不少元气。 而这个年轻的读书人却依旧以“上国使臣”和“长揖不屈节”来参拜他…… 吉达可汗眉锋骤锁,鹰隼般的眼中透出凌厉寒芒,但同时他亦为对方身上不卑不亢的风骨气魄与流利的突厥语所感到骇怪。 “你是鸿胪寺的官员?” 吉达可汗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再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缓带轻裘的年轻人,但见其怎么看都不过是个文文弱弱的汉人书生后,心下却是生出几分轻蔑怠慢。 “非也。但家父在京时曾任鸿胪寺卿,家中藏书阁中曾有异域书文,下官虽然不及父兄表戚及朝中诸大夫那般经天纬地拥有盖世才华,却从小博闻强识,过目不忘,通晓多国语言,且皆自学成才。” 杜衡文这话虽看似谦卑恭敬,但其下之意却傲狷得很,惹得众西突厥官员一片哗然,帐内当即传出阵阵哄笑。 “哈哈哈哈……你们中原人都这么狂傲搞笑的吗?就算你把天下的诗书都读尽了、各国的语言都通熟了又如何?还不是一只我们帐内任何一人一抬手就能捏死的小鸡崽。” “年轻人,你现在可是处在翰漠王庭,敢在群狼的地盘上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那几个从杜衡文入帐第一瞬便瞧其分外不爽的武士便威慑似地扬了扬手中的如月弯刀,他们各个生得孔武有力,如狼似豹,威严骇人,但杜衡文却依旧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仿佛泰山崩于前他都仍会面不改色。 “呵。” 吉达可汗冷笑一声,方才还压掩着的轻蔑登时溢于言表,“既然你都这般自恃孤高,为何不让他们来此,好让本汗和众臣也瞧瞧他们的绝世风采?” “‘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猛虎又何须与鼠相斗?下官虽忝列煜廷,在其间不过一米粟尔,然却足以至此。” “这么同大汗说话,你找死!给我跪下!” 杜衡文话音未落,众西突厥臣子皆面色骤变,其间一性子刚戾的彪形大汉勃然大怒,操刀上前狠狠一脚踹在杜衡文腿窝,皮肉甚至骨头被践踏的声音低闷响起,可杜衡文却仍硬撑着身子不肯屈膝。 “我杀了你!” 那武士见状顿感颜面尽失,暴怒下便抽出腰间弯刀,眼看便要赤红着双目朝杜衡文砍去,却是被吉达可汗喝止。 “够了!” 抬手让两侍卫上前拦下了那武士,将之带回帐侧,而阿史那·吉达也随之走下披着兽皮的王座,背手沉吟着在杜衡文身匝打量着转了一圈。 “早就听闻汉人的文人中也有着些硬骨头,本汗今天也算是亲眼见识了,但是你如今也看到了。” 吉达可汗侧头朝帐内一隅那震惊于此变故而愣滞在原地舌桥不下的吐蕃使节,“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正在接见这位来自吐蕃的使节,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何作嗟迟疾,从来有后先’,先来后到不是吗?” “大汗以为再无转圜?西突厥与我朝近年一直有所互市,我朝可俱是以价格数目高于的顶尖上好的丝帛茶叶来换取贵国的马匹,其间利润想来不必下官多加陈言。” 杜衡文说着,扭头瞥了眼如木鸡般呆怔在角落的吐蕃使节,而后又重新转过头来看着吉达可汗,眼神炽灼且咄咄逼人。 “何况大汗难道宁愿相信曾背弃盟约三番渡河偷袭贵国的吐蕃,也不愿相信我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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