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曹肆诫毫不怀疑他的预测,“那就定下来,三月十二备大货。” 卫师傅走了,后面又是城东傅家的当家人,他们是给凛尘堡供应皮革的生意伙伴。 傅老板年逾五旬,捶着腰背调侃:“曹老板啊,你这是又把吊桥换回绳索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每次滑来滑去,心肝都颤哟。” 曹肆诫客气地说:“傅老板有事差人知会我一声就是了,若不是俗事缠身,本该是我登门去拜访您才对。” 咔啦啦—— “哎,老夫也不想在年关叨扰的,只是家里遇到些事,急需用钱,就想着来找曹老板问一下,上个月凛尘堡赊的账……” “那笔账啊,我知道。虽说是卢家人欠下的,但我凛尘堡也绝不会赖账。”曹肆诫道,“傅老板放宽心,您且先回去,等您到家了,估摸着这笔钱也给您送到了。” 咔啦啦—— 曹肆诫忍无可忍:“江故,你这容州核桃还没吃完吗!” 江故说:“我多扣了卢家两筐,带你吃一点?” 曹肆诫:“……”算了,没空理他。 *** 忙到傍晚,工匠们都下了工,来请示的大师傅也都回家了,曹肆诫以为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却见薛仪把两沓名册送了来。 曹肆诫抱头哀嚎:“啊,饶了我吧!” 跟江故和薛仪一起匆匆用了晚饭,他让仆役多点了两盏灯,又开始翻看起了名册。 薛仪已粗略看过一遍了,说道:“少主左手边那一沓是去年的名册,右手边那一沓是今年刚登记好的。我将两者做了比对,想从中找出异常之人,但是……” 曹肆诫边看名册边接过话头:“但是卢家掌权期间,佣工的更替太过频繁,也很杂乱,很多拉关系进来的人都不是封寒城附近的,查起来非常麻烦,也比对不出结果。” 薛仪叹道:“正是如此。那时你我都被架空了,没有经手过这些佣工,到如今更难摸清所有人的底细。” “那就把摸不清的全部拎出来,挨个调查。”曹肆诫说,“笨办法也总归是个办法。”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薛仪上了点年纪,为了登记名册熬了三天,强忍疲惫说,“我来给少主帮忙吧,这一个个比对起来,实在是很费神的。” 此时江故踱步过来,挥袖排开他俩,坐到了案前:“行了,我来吧,你们太慢了。” 曹肆诫望向他:“你来做比对?你比我们更不了解这些佣工吧,这么多人,要排查出有问题的,你看得过来吗?” 江故懒得反驳,抬手去解自己的蒙眼布。 此时除了曹肆诫薛仪外,还有两名掌灯的仆役在房内,曹肆诫一看他动作,当即按住他的手,随后起身吩咐仆役:“你们出去吧。”又对薛仪道,“薛先生,不是我要防着你,江故的眼睛实在不宜……” 薛仪心中好奇,但这毕竟是江故私隐,心领神会道:“不好教少主为难,我这就回避。” 等旁人离去,曹肆诫才放了心。 江故解开蒙眼布,现出六颗奇异瞳孔:“其实我无所谓,蒙眼只是怕麻烦,倘若是你信任的人,不用刻意避着。” 曹肆诫忍不住去看他流转的眼眸,悻悻道:“还是避着吧,你这眼太不寻常了,稍不留神,当心被人当做妖怪烧死。” 江故先拿起左边的名册,开始翻看。 刷啦啦,一本。 刷啦啦,两本。 刷啦啦,三本。 曹肆诫:“……” 这翻得也太快了!这不是一目十行,这是一目十页吧! 他忍不住道:“你在玩闹吗?你真的看进去了?” 江故手上不停,依旧用拇指捻过名册边缘,快速阅览:“录入和检索罢了,我过目不忘。” 曹肆诫崩溃:“我也过目不忘,但我也是要‘过目’的!我需要在看的时候花时间记住!你这是什么逆天的眼神和记忆力!” “不信?”江故丢给他一本名册,“你随便抽查就是。” “我……行,让我考考你。”曹肆诫翻开一页,“赵广茂,年三十一……” “赵广茂,年三十一,容州牛头县人,左腿微跛,于冶炼窑烧锅炉,月薪九十钱。” 曹肆诫又随手翻开一页:“刘小六,年十七……” 江故半点不打磕绊:“刘小六,年十七,封寒长岭镇人,现居矿山村,搬运矿石,以量计薪,一石两钱。” “崔荣花……” “崔荣花,矿山村军户,冶炼窑厨娘,其夫家世代开矿为生。” “行了,我信你了。”曹肆诫服了。 江故便继续刷啦啦地翻看。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所有名册全部看完,江故说:“比对完了。” 曹肆诫让他戴好蒙眼布,并唤了薛仪进来。 薛仪以为他们对名册有什么疑虑,忙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曹肆诫说:“他看完了,要告诉我们结果。” “看完了?”薛仪震惊,“两沓全看完了?这才过了多久!” “总之,听他说吧。”曹肆诫也无力解释。 江故道:“有三人比较可疑。其一,有个叫赵大虎的容州人,在去年的名册上登记了两次;其二,有个叫崔阿贵的矿山村人,去年和今年的名册上都登记过,但去年有三个月都没给他发过酬劳。” 曹肆诫问:“没发酬劳,这你如何知晓?” 江故:“你忘了?我抢过卢家的账簿,在里面看到过。” 薛仪回想了下:“似乎确有此事,待查。” 曹肆诫:“那第三个人呢?” 江故继续说:“其三,有个叫袁存的人,家住封寒城苍儿镇,在铸造坊淬铁,熟练工,月薪一百二十钱。” 曹肆诫道:“听着没问题啊,此人怎么了?” 江故:“他死了,但他还在做活。”
第28章 排查 他们挨个去调查了这三个可疑的佣工。 赵大虎是从容州来的,但并不是卢家的亲信,据说是在老家惹了点小麻烦,于是拐了好几个弯才托关系找到这么一份工,算是背井离乡重新开始。此人在冶炼窑做事还算尽心,没出过什么岔子,故而这次登记之后,是打算给他安排试用期,以观后效的。 听说有人找自己,赵大虎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其他锅炉有什么活计交接,谁知出来就看见当家主子带着首席账房先生,还有传闻中的江督造使在等着自己,当即惊得手足无措,脑袋上汗如雨下。 他磕磕绊绊地问:“东家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薛仪经验丰富,没有给他过多的反应时间,上来就道:“赵大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凛尘堡?” 赵大虎一怔,急得脸都红了:“没、没有啊!我哪有这个胆子?” 薛仪捋捋八字胡,冷声道:“我们翻查了去年的名册,你一个人登记了两次,酬劳也是领的双份,敢在我们眼皮底下做这等偷奸耍滑之事,我看你胆子还是挺大的。” 曹肆诫适时唱了唱白脸:“赵大虎,你把我们凛尘堡当冤大头,我可以不计较,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也可以给你机会改过。我就想问问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者什么内情,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上你?” 江故:“……”庆幸薛仪归来,自己不用再配合曹肆诫演戏了。 闻言,赵大虎扑通一声跪下了,辩解道:“东家,冤枉啊,我也不知为何会登记两次,之前我还纳闷,为何每月我的酬劳是双份,我弟弟却一文钱都拿不到,是、是不是账上哪里出了问题?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曹肆诫抓住了关键:“你还有个弟弟?” “是啊,我弟弟就在戊字炉上工,前两天还重新登记过了。”赵大虎被吓得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说来惭愧,我弟弟在老家被一伙骗子算计,当掉了家里的良田地契,还莫名其妙倒欠了钱庄一笔债,我们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这才想办法到这里来讨生活。如今还欠着半数的债没有还完,凛尘堡的薪饷丰厚,我们巴不得留下来好好做工,哪里敢戏耍东家呢!” “你弟弟叫什么?赵小虎?”曹肆诫问。 “新旧名册上都没有这个人。”江故检索了下。 “不,我弟弟跟娘姓,叫荆茯苓。”赵大虎说。 江故:“嗯,新登记的名册中有这个人,旧的没有。” 曹肆诫:“不是,赵大虎?荆茯苓?你们家起名字也太随心所欲了吧。”这俩名字八竿子打不着,谁能想到兄弟啊! 薛仪也有点绕迷糊了,找来荆茯苓和誊抄名册的人之后,才终于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去年卢家仆役给荆茯苓登记的时候,不会写荆茯苓三个字,又懒得问清楚,听到他说自己是赵大虎的弟弟,就写了“赵大虎之弟”上去,因纸面空白处不够,“之弟”二字便挤在一起,看上去像个错字的墨团,于是誊抄的人也没注意,就誊了“赵大虎”上去。 而荆茯苓一直在冶炼窑上工,虽然从未领到过工钱,但他知道兄长每月领到双份,便猜测账房那边为了图省事,把他们兄弟二人的薪饷都发给兄长了。他与兄长不分彼此,加之先前被人骗过地契银钱,觉得薪饷放自己这里不踏实,还不如都交给兄长打理,自然就不曾跟人提出过异议,于是就造成了此番局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错漏…… 曹肆诫对卢家的行事作风嗤之以鼻:“就这样还想接手凛尘堡?一群禄蠹,烂透了!” 江故波澜不惊:“下一个,崔阿贵。” *** 到了矿山村,问起崔阿贵三个月没领酬劳之事,竟然全村人都知晓。 崔大婶说:“阿贵好惨的嘞,得罪了卢家的监工,被穿了小鞋,整日挑他错处,那薪饷天天扣天天扣,可不就给扣光了。” 伍大爷说:“阿贵家近来窘迫,都要揭不开锅了,只能问我们这些左邻右舍借点银钱度日,就盼着少主当家以后,日子能好起来。” 崔阿贵本人胆战心惊地问:“东、东家,我今年还能去矿里上工不?我保证好好做活,绝不偷懒犯错了!” 曹肆诫问:“你之前犯了什么错?” 崔阿贵茫然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的活儿都做完了,但是上头说做得不好,不管怎么样,我、我认罚!东家,求你别把我赶走啊,我一家子就指望我开矿糊口,只要您肯让我留下,再给我加一石运矿量都行!” 曹肆诫简直听不下去了:“他们不给你发酬劳,还给你加量?” “啊?嗯……”崔阿贵唯唯诺诺,尚不知东家是何意。 “他在新登记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加了一石运矿量,大概是怕被筛下去。”江故道。 “行了,我知道了。”曹肆诫按了按额角,对薛仪说,“薛先生,给他把那三个月的银钱补上,运矿量还按常规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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