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十寸雨说,他没有回容州,似乎去了附近城镇,暂时失去了消息。 又是一场大雪,这个冬天终于迎来了它最热闹的时候。 被白色覆盖的群山之中,凛尘堡被红色妆点得格外醒目,灯笼高高挂起,门上贴了对联,每个窗棂上都贴上了漂亮喜庆的窗花。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着,曹肆诫在家门口散糖。 工匠们的孩子都来拜年,得了红封和饴糖,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 薛仪问过曹肆诫,说今岁刚办完大丧,是否要过个清减安静的年。曹肆诫说不用,他就想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就像爹娘还陪着他一般。 淘沙河上的吊桥又被拆了,换回了从前的三根绳索。 曹肆诫身披华贵的大氅,望着寒风中摇曳的绳索,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父亲带着自己在上面飞荡的模样,而娘亲在廊下数落:“玩疯了!当心掉下去!” 他摸了摸腕间的机括说:“这一年凛尘堡经受的苦难都过去了,今后要红红火火的……那才是它该有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个挺拔坚韧的少年,薛仪感慨万千。 是的,他这一年经受的所有苦难都过去了,今后会是红红火火的一生。 薛仪比划了下他的个头,笑说:“少主,你长高了。” 晚间,曹肆诫招待过军器监的四位官员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 他觉得很疲惫。 原来孤独不是至亲离去后经久不散的哀恸,孤独是无数繁华里最短暂的一瞬清醒。 他呼出一口白气,踏进了江故的房间。 年夜饭上人多且杂,江故不愿凑这个热闹,便始终待在自己房里。弩坊署的徐监作说要给江督造使拜年,曹肆诫只好说他身体不适,替他推辞过去。 他一个人过年,不觉得寂寞吗? 曹肆诫让人给他送来了丰盛的晚膳,不知这会儿吃完没有。 *** 江故没吃完,正慢慢品着一壶酒。 曹肆诫进去坐下,什么也没说,先敬了他一杯。 江故看着他:“……” 酒味辛辣,曹肆诫还喝不太惯,皱着脸连吃几口菜,再抬头时,一个红封出现在他面前。 短暂愣神后,曹肆诫接过来掂了掂,垂眸道:“这么轻?你个穷鬼。” 作为凛尘堡的家主,他今日发出去许多红封,却只收到这一个。 从前过年他都是到处乱窜,找爹娘、薛仪和几位大师傅讨红封,大家也只把他当个孩子,依着宠着,陪他开开心心地玩。如今他身份不同了,薛仪他们似乎也不好意思再以他的长辈自居,故而都免了给红封的这一步,倒是曹肆诫,还得给他们多封一些。 真正算起来,竟真的只有江故给得了他红封。 手指摸索着红封布袋上的纹路,曹肆诫只觉鼻子微酸,慌忙又喝了一杯酒。 江故问:“眼睛怎么红了?” 曹肆诫道:“酒太辣了。” 江故点点头:“我没银钱,就给你这个吧。” 拆开红封,里头是把黄铜钥匙,曹肆诫不解:“这是开什么的?” 江故也不故弄玄虚:“我床底下有个盒子,里头都是给你挑好的武功秘籍。放在你那儿指不定被谁偷了,还是放我这里,等你忙完这阵子,想学的时候就来开锁。” 曹肆诫仔细收好钥匙:“哦。” 两人吃了一会儿,曹肆诫寻到机会,问他:“你上回说卢金启中了个什么邪,要糟了……” “破伤风。”江故给他解释,“一种细菌,就在锈刀造成的伤口里。” “可是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愈合得越快,他病得越快,那种菌不喜欢氧……不喜欢呼吸,越憋在骨肉里,就会有越多的毒素淤积。” “所以他还是中毒死的?” “慢性中毒,他总是抽搐痉挛,心肺不太好了,又去喝花酒,就死在女人床|上了。” “我明白了。”曹肆诫终于搞清楚了其中原委,“所以和女人行房一定要小心。以前我爹娘都没告诉过我,就开玩笑要给我说亲,真是好险。” “……”江故说,“我们无情道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曹肆诫又喝了几杯酒,渐渐觉得不辣了:“可惜卢望均就这么逃了,我只来得及让他折了个儿子,还没来得及让他身败名裂。” 江故不以为意:“谁说他逃了?” “嗯?” “他可没有放弃凛尘堡,要报复你,自然要去找有能力报复你的人。” 曹肆诫反应过来:“廖振卡!” 江故说:“对。” “难怪他没有回容州,而失去了周边城镇,定是廖振卡在附近有据点!”一通百通,曹肆诫很快厘清了个中关窍。 “他们迟早要来,不如给他们放根长线。” 曹肆诫蓦然回神:“都是你安排好的?你……你早在给我锈刀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要用卢金启的命逼得卢望均投奔廖振卡? “不,还要更早。 “你从来没把卢家放在眼里,他们不过是被你养大的鱼,然后抛出去做诱饵…… “你要引廖振卡出手,从而尽快找到他们想要的图谱?你要图谱有什么用? “不对,你对图谱也不感兴趣……” 江故提醒他:“不要跑偏了,我从始至终,要的只是有关你的因果,来给我自己解厄。不过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打仗了,凛尘堡的军备铸造要加快了。”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曹肆诫望着波澜不惊的江故,忽然有些头晕目眩。 这才是多罗阁主布的局。 自己不过是仗着一些小聪明,便以为能左右这场棋局,却不知这一切都只是江故的几个先手,他所能看到的,远比自己要多数十步、数百步。 而无论是自己的复仇,还是稷夏的国运,其实他都不甚在乎。 他只是恰巧留在了自己身边,陪他过个年。
第26章 拜帖 由于卢金启暴毙那日,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也都在轻曲馆,是被他邀着一起去听曲喝酒的,所以哪怕曹肆诫尽力为他们压下流言蜚语,这两人还是觉得不安心。怕自己在这封寒城待久了,又会节外生枝,有损官声。 谁能想到听个曲就听没了一条人命呢? 于是刚到年初三,他们就向曹肆诫辞行,说兵部传唤,要尽快赶回去复命。 甲坊署的两位要走,弩坊署自然也不会再多留,四位官员带上曹肆诫准备好的军备样品,还有整理清晰的考察报告,坐着马车轧雪离去。 年初五清晨,曹肆诫供奉财神像,亲手点燃一溜挂鞭,噼里啪啦炸了个通透。 薛仪捋了捋八字胡说:“迎好了财神,来年生意兴隆,喜乐安康。” 曹肆诫望着不知在琢磨什么的江故,没有说话。 按这人的预测,很快就要打仗了。 他们凛尘堡若是生意兴隆过了头,恐怕天下人便无法喜乐安康,世间之事,可说是此消彼长,总让人不得圆满。 挂鞭放完了,落了一地红纸,细细碎碎地妆点在雪地上。 江故忽然说:“有人上山来了。” 薛仪不解:“什么人?来拜年吗?” 曹肆诫却已有了准备:“这个年,凛尘堡是注定过不安生了。也难怪,他们克林国人没有过年的习俗,不会迁就我们。” 这下薛仪也听明白了:“廖振卡又要来找麻烦了?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东西,都说了没见过不知道,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江故沉吟:“他们这次来,想必是有了新的线索。” *** 这次他们来的人不多,廖振卡只带了四名心腹随行。看到卢望均站在廖振卡身边时,曹肆诫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既已挑明了敌对的立场,曹肆诫便不再给他留面子,当众讽道:“哟,这不是我那个勾结外邦、出卖亲妹妹全家的舅舅吗?几日不见,更添狗腿子的风采啊。” 卢望均冷哼:“黄口小儿,我不与你做无谓之争!今日找你,是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曹肆诫道:“卢金启的死,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又要找我讨什么公道?” “廖特使已请高人仔细验过我儿尸身,断言我儿死于慢性中毒!你们仗着在封寒城中的势力,草草结案,令我儿含恨枉死,我卢望均绝不会放过你们!” “慢性中毒?毒从何来?”曹肆诫沉着应对,那把锈刀本身并未涂毒,根本无从查起。 谁知卢望均半句没提刀伤,只道:“那高人说了,定是我儿在铸造箭矢盾牌的时候着了什么人的道,或是在矿山、冶炼窑,或是在铸造坊,有居心不良之人,假借制作军备样品的名义接近我儿,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了慢性毒药!” 曹肆诫不禁皱眉:“你在胡诌什么?有何证据?” 隔着蒙眼布,江故目光扫向廖振卡:“所以你们是来搜查整座凛尘堡的?要把所有工匠送到你们面前检视?你们……真当我们是傻子?” 话已至此,曹肆诫明白了。 所谓调查卢金启之死是假,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是要找出一个人。这个人应是与他们苦寻不得的图谱有莫大关系,只不知他们为何断定,此人就躲藏在凛尘堡中。 作为外邦人,即使有稷夏认可的特使身份,廖振卡也不能公然查抄凛尘堡。也正因如此,上回他们才会几经遮掩、趁夜血洗曹家,只要拿到图谱,便可把一切赖在恶匪寻仇上,撇清自己的关系。 可惜想要的东西没有寻到,又拖拖拉拉出这么多后续。 但如今凛尘堡早有防范,江故顶着兵部督造使的头衔,曹肆诫又执掌了堡中大权,要想强行介入,便只能找个姑且合理的托词。正巧,卢望均在这个时候投奔了他们,给他们递了一个幌子,让廖振卡得以“师出有名”。 当然,曹肆诫是绝不可能让他们在此放肆的,这势必又是一场角力与僵持。 *** 江故从不愿与人多说废话。 他甩出圆棍,对廖振卡说:“上回劈山的教训还没吃够?打吧,打完了就给我滚。” 廖振卡刚刚养好了被巨石砸出的伤,闻言只觉浑身骨头复又痛了起来,但他亦不愿无功而返,努力压下心中忌惮,上前迎战。 卢望均躲在后方,廖振卡的四名心腹当先冲了出去。 曹肆诫拔出腰间横刀,正要为江故清障,就见一阵劲风拂面,地上已躺了四人,唯余廖振卡还能招架。 曹肆诫:“……”看来江故今天打算速战速决?连练手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绳镖抖出一道波纹,朝着江故迎面取来。江故不慌不忙,身形后仰,避过第一镖,随后圆棍轻巧触地,借力飞身攻向廖振卡。 廖振卡的武器偏向于远攻,攻击范围很大,在无碑境的功力催动下,绳镖犹如一条灵活的游龙,缠绞、束缚、突刺,瞬息万变。但若论近战,江故的圆棍却要比他灵活得多,加上他无可匹敌的预判能力,所有招式在他眼前都是毫无意义的花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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