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道:“闭眼。” 澹台折玉便听话地阖上眼帘。 扶桑把折好的手巾覆到澹台折玉眼上,关切地问:“烫不烫?” “不烫,”澹台折玉道,“很舒服。” “这样热敷一会儿,对你的眼睛有好处。”扶桑道,“等手巾变凉就可以拿下来了。” “好。” 扶桑麻利地收拾好桌子,往茶壶里添满热水,拎着水壶准备出去,忽然想起什么,左右看看,发现上午抓的药在坐榻上放着,于是走过去,解开捆绑药包的麻绳,拿了一包药。 师父的信上说,这药得文火煎熬一个时辰,此时煎上刚刚好。 扶桑打开房门,卒然被戳在门外的黑衣人吓得呆了呆。 迈过门槛,低头看看,见小狸奴没有跟过来,扶桑才缓缓关上门。 已经无视过他一次,总不好再无视第二次,扶桑看着他,低声道:“我叫柳扶桑,你叫我扶桑便好。” 薛隐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你……你把柳姑娘安排在哪间房?” “地字七号房。” 扶桑点点头,没别的好说,转身走了。 下到一楼,见到小二,先要了三菜一汤,做好之后送到房间去,然后把药包交给他,告诉他怎么煎。 小二匆匆往厨房去了,扶桑走出客栈,来到了大街上。在屋里关了一下午,他想出去透透气。 雪不知何时停的,厚厚的积雪无人清扫,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天早已黑透了,店铺门口挂的灯笼和店里泄出的灯光将长街照亮,不过街上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 仰头看看天,黑漆漆的,无星也无月。扶桑不记得谁跟他说过,其实星星和月亮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阴云遮住了。 置身在这样萧瑟的寒夜里,心里难免有些凄楚。 他想家,想爹娘,想棠时哥哥,想师父,想春宴,想金水和银水,想银水做的各种好吃的…… 扶桑吸了吸泛酸的鼻子,揉了揉发热的眼睛,不让自己掉眼泪,因为会被澹台折玉看出来,他有一双火眼金睛,想在他面前隐藏情绪真的太难了。 天寒地冻,在外面站了没多久,扶桑就冻得瑟瑟发抖,转头进了客栈,不想却在客堂里瞧见了柳翠微,她孤零零地坐在男人堆里,周遭的喧闹愈发衬得她形单影只,怯弱可怜。 因着先前那个一闪而过的歹意,扶桑对柳翠微心怀愧疚,实在没法当作视而不见。他走到桌旁,语声轻柔地唤了声“柳姑娘”,柳翠微却还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他,神色惊惶。 扶桑心里的愧疚又浓了几分,忙道:“对不住,我吓着你了。” 柳翠微站起来,强笑道:“没有,我只是……只是没留神。” 扶桑看了看桌上那碗清汤面,疑惑地问:“你怎么不端回房间去吃?” 柳翠微抿了抿唇,道:“我想让自己尽快适应抛头露面的生活。” 扶桑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从前柳翠微是大家闺秀,深居简出,估计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外人,见过的男子更是屈指可数。如今她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唯有自力更生,从被伺候的那个变成伺候人的那个,她不得不走出那间束缚了她十几年的闺阁,尽快适应这个盛大的、喧嚣的、充满动荡的尘世。 这样想来,柳翠微当前的处境和他刚出宫那段时间还挺像的,只不过柳翠微走出的是闺阁,而他走出的是皇宫。当然,柳翠微比他悲惨得多,亲眼目睹父母家人死于非命,她一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可她又如此勇敢,明明满心畏怕,却还是硬逼着自己待在这间坐满了男人、弥漫着酒气的客堂里。 扶桑对这个初初相识的少女生出些许钦佩,微笑道:“我这会儿没什么事,可以在这里坐会儿吗?” 柳翠微欣然道:“当然可以。” 二人相对而坐,扶桑再次觑了眼那碗清汤寡水、看着就不好吃的面,道:“单这一碗面吃得饱吗?要不再点个菜罢。” “不用了,”柳翠微忙道,“这碗面我都吃不完。” 时人以瘦为美,女子为了保持身材,刻意吃得很少,更何况柳翠微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子。扶桑便没再劝,转而说起别的:“我是丙午年十月生的,你呢?” 柳翠微讶道:“我也是丙午年十月生的。” 扶桑又惊又喜,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么巧,我们俩不仅同姓,还是同年同月生。我的生辰是十月初五,你呢?” “我在月底,”柳翠微道,“十月廿七。” “那我是哥哥,你是妹妹。”一声“妹妹”脱口而出,扶桑登时便觉得他与柳翠微的距离拉近了许多,“那我以后直接唤你翠微可好?” “好。”柳翠微流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整个人较之方才松懈了许多。 扶桑跟着笑起来,言辞也愈发随意了:“别光顾着说话,你吃你的,不然面该凉了。” 柳翠微低头吃面,举止娴雅,赏心悦目。 扶桑想起都云谏说他是在十日前途径嶕城时救下的柳翠微,想必她与修离和李暮临应该很熟了,便问:“翠微,你认识修离和李暮临罢?” 柳翠微以手掩唇,等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才放下手,道:“修离我认识,李暮临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会呢? 难道……李暮临死在了那场刺杀里? 刺杀刚开始时,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向马车,而修离和李暮临就尾随在车后,太容易被流箭射中了。 虽然他和李暮临的接触并不多,没什么交情可言,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白白死去,扶桑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他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柳翠微看在眼里,柔声询问:“你怎么了?”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修离还好吗?他现在在哪?” “他很好。”柳翠微道,“我们三日前就抵达嘉虞城了,之前住在另一家客栈,离这里并不远。你若是想见他,我可以带你过去。” “不着急,迟早会见到的。”扶桑踟蹰了下,话音不自觉地弱下去,“其实我是想说……我和修离是同一种人。” 闻言,柳翠微先是困惑,继而惊讶,随即又惋惜。 十日前,都云谏刚救下柳翠微,就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他不是那种施恩不图报的高尚之士,他明明白白地向她提出了报恩的方式,若她可以接受,就留,若她接受不了,就走。 她本就是举家逃难,没成想飞来横祸,使得她沦落到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人可依的绝境,为了活下去,她只能接受都云谏的条件——若她拒绝,都云谏绝对不会放她走,他会立刻杀了她,因为所谓的“报恩”,其实是个不可告人的阴谋,她被迫卷入其中,也只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等她失去利用价值,都云谏依旧会杀了她。 所以,她早就知晓澹台折玉的身份,也知道修离是个太监,从嶕城到嘉虞城,这些天都是修离在照顾她。 但她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玉质金相、花容月貌的少年竟然也是个太监,即使他说过他是个奴婢,她也以为他同她一样,是从云端跌落泥淖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柳翠微含糊不清地问。 扶桑心领神会,道:“从五岁开始。” 柳翠微愈发惊异了。 他在宫里做了十年奴婢,为何身上丝毫奴婢的气质都没有?奴颜婢膝惯了的人,不自觉地就会从言谈举止中泄露出“奴才相”,藏都藏不住。可扶桑完全没有,他既不像奴婢,也不像主子,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她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反正他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 他既是太监,便无需在意男女之防,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 扶桑亲切道:“你一个女儿家,在男人堆里生活定有诸多不便,不管你遇到什么难处,都只管来找我,我定会竭尽所能帮助你。”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那么真诚,让柳翠微忍不住想要相信他,水灵灵的双眸霎时便泛起泪光。她点点头,含泪笑道:“谢谢你。” 扶桑摆摆手,道:“我在这儿影响你吃面,我还是走罢,你慢慢吃,想吃别的只管点,反正都云谏有的是钱。” 扶桑刚起身,就看到薛隐正朝自己走过来,怔个神儿的功夫,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道:“主子找你。” 他说话的腔调和他的脸色一样冷,却和都云谏大不相同——都云谏的冷是刻意装腔作势的冷,充斥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盛气凌人;而薛隐是生性凉薄、自然而然的冷,不论对谁都是一副凛如霜雪的冷淡模样。 扶桑怕过都云谏,却不怕薛隐,顶多有一点对陌生之人的尴尬和怯懦。 扶桑扭头冲柳翠微笑了笑,跟着薛隐上楼去了。 一进门,饭菜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扶桑顿时被勾得饥肠辘辘起来,不禁咽了咽口水,道:“好香啊,我快饿死了。” 小狸奴也被香气吸引,边嗷嗷叫唤边围着桌子团团转。 扶桑刚一坐下,小狸奴就用爪子勾住他的衣摆,奋力向上爬,扶桑怕它力有不逮摔下去,就伸手把它捞上来,放在膝上,笑眯眯道:“你不是刚吃饱么,干嘛叫得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 “怎么去这么久?”澹台折玉边盛汤边道。 “看见柳姑娘一个人在客堂吃饭,就过去坐了会儿。” “你很喜欢她?” “嗯。” 扶桑光顾着逗膝上的小狸奴,倘若他抬头看一看,就会发现澹台折玉的脸色有多么阴沉。可他始终低着头,自顾自道:“柳姑娘不仅和我同姓,而且出生的年月也和我一样,这既是巧合,也是缘分。” 澹台折玉淡淡地回了句“是么”,把汤碗放在扶桑面前,道:“把狸奴放下,去洗洗手,再过来吃饭。” 扶桑乖乖把小狸奴放回地上,起身去洗手,小狸奴就颠颠地跟着他,扶桑生怕踩着它,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吃饭时,澹台折玉格外沉默,扶桑便也不说话。 今天过后,他就再也不能和澹台折玉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了。虽然明知道黄粱一梦终须醒,他只是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可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些失落。
165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