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后初见太子,太子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以为太子在重重打击之下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被驱逐后再回到太子身边,他又觉得太子心志坚毅,身上依旧葆有生气;然而此时此刻,他又觉得最初的观感才是准确的,太子偶尔流露出的生气,似乎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根本经不起揣摩。 扶桑陡然感到一阵心慌,失声唤道:“殿下……” 澹台折玉偏头看向他,面色澹然,眼神幽静。 “你……”扶桑期期艾艾,“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你想好了吗?” “若想躲过追踪,首先,我们得乔装改扮;其次,我们需要一辆马车和一名车夫。” “可是我们没有钱。”扶桑为难道。 “我自有办法。”澹台折玉道,“此处不宜久留,处理完伤口我们就尽快离开罢。” 烧火棍的尖端已然烧得通红。 扶桑从书袋里掏出那条绣着扶桑花的手帕,折了几折,递给澹台折玉:“殿下,待会儿会很疼,你可以咬着这块手帕,以免咬伤舌头。” 扶桑拿着冒着烟的烧火棍来到澹台折玉身后,掀开被子,紧张和害怕瞬间涌上心头,令他瑟瑟发抖:“殿下……我要开始了。” 澹台折玉将手帕塞进嘴里,侧身弓腰,双手握拳,“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扶桑心知,犹豫不决对他和太子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咬紧牙关,双手握着烧火棍,猛地戳进太子后腰上那个血窟窿里。 血肉被烧灼的滋啦声听得扶桑头皮发麻,然而澹台折玉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 烧火棍在伤口里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拔-出-来,扶桑随手把铁棍扔到地上,绕到澹台折玉身前,看到他脸上簌簌的冷汗和暴起的青筋,还没开口询问眼泪就唰地下来了。 情急之下,扶桑把贵贱尊卑全都抛诸脑后,他抱住澹台折玉冰凉的身躰,就像他生病难受时娘抱住他那样,除了拥抱,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给予澹台折玉安慰。 澹台折玉依靠在扶桑身上,感觉到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肩上,他抬手拿掉嘴里的手帕,嗓音虚弱而沙哑:“怎么又哭了……” 扶桑哽咽道:“如果我能替你受伤替你疼就好了。” 澹台折玉推开扶桑,勉强扯出一丝惨笑,道:“没你想得那么疼,其实只疼了一下就麻木了。” 扶桑再傻也不是这么好骗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又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我帮你穿衣服。” 两处伤口都不流血了,暂时无需包扎,等进城之后买到金创药,涂完药之后再行包扎也不迟。 帮澹台折玉穿好衣裳,扶桑去灶台上拿了只褐釉碗,发现水缸是空的,只好去外头盛了一碗雪,放在火盆边烤,等雪化成了水,端给太子喝。 澹台折玉浅尝辄止,把碗递给扶桑,扶桑喝了两口,道:“等盆里的柴烧完,我们就走罢?” “嗯。”澹台折玉忽然目光一凛,沉声道:“有人来了。” 扶桑原本在火盆边坐着,闻言立刻来到澹台折玉身边,将他挡在身后,旋即发现门没闩,刚抬脚想去闩门,却被澹台折玉抓住了手腕:“别过去。” 话音刚落,木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身量比门还高的青年男子低着头走进来,头戴斗笠,身穿短褐,显见是个猎户,因他左手拎着两只野兔和一只雉鸡,右手握着一把三头叉,腰间还挂着一张木弓和两支羽箭。 猎户看见坐在炕沿上的澹台折玉和站在旁边的扶桑,怔愣片晌,道:“你们是……” 澹台折玉彬彬有礼道:“我们兄弟二人途经此处,见有间山舍,便进来避避风雪,若有打扰,请多包涵。” 扶桑被那声“兄弟”惊到了,虽是骗人的谎话,但他还是不禁诚惶诚恐。 猎户只是个山野村夫,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这对兄弟不是普通人,定然非富即贵。 “不打扰,”猎户局促道,“我、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就走,澹台折玉忙道:“大哥请留步。” 猎户回过身来,澹台折玉看着他道:“请问大哥,离这里最近的县城怎么走?” “往南三十里,”猎户道,“有个信陵县。” 他们中午落脚的那个县城就是信陵县,自然不能再回去。 “往北呢?”澹台折玉问。 “往北五十里,有个尚源县。” “多谢大哥指点。” “不、不用谢。” 猎户匆匆离开,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扶桑道:“殿下,反正我们也要走了,能不能请那位猎户大哥帮帮忙,把你扶上马?” 澹台折玉慢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我们与他素不相识,若被他发现我双腿残疾,难保不会生出歹意,而我现在手无寸铁,恐怕护不住你。” 扶桑心想,幸好他刚才没作声。 又想到那个被断箭刺穿脖子的车夫,也是为了保护他,太子才会断然出手。 从遇刺到现在,太子一直在全力保护他。 扶桑心里既愧疚,又感激,还有一点难以形容的微妙滋味,沁入肺腑,令他心软如绵。 柴烧完了,火盆里没了明火,只剩焰红的余烬。 扶桑去把乌骓马牵过来,艰难地将澹台折玉弄上马,折回去关好木门,从积雪里捡起小木棍插在门鼻儿上。 被澹台折玉拉上马后,扶桑自觉地紧贴在他怀里,替他抵挡着饕风虐雪。 澹台折玉一甩缰绳,马儿扬蹄,载着他们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 …… 风雪漫天,难辨方向,幸而他们在迷路时遇见了一辆前往尚源县的马车,于是与之同行,堪堪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县城。 天已黑透,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扶桑冻得快没知觉了,在澹台折玉怀里抖如筛糠。 澹台折玉虽有伤在身,但有扶桑在前面替他挡风,而且纵使他比从前消瘦得多,照样比扶桑健壮,故而也比扶桑更抗冻。 路过一家当铺,澹台折玉勒马,让扶桑先下去。 扶桑好不容易才把两条腿挪到同一边,却不敢往下跳,因为双腿麻痹,他绝对会摔倒。 “别怕,”澹台折玉双手挟着他的腋下,“我拉着你。” “不、不要。”澹台折玉能在马背上坐稳已是不易,扶桑害怕自己会把他拖下去,“我自己可以。” 扶桑牙一咬心一横,正准备往下跳,忽听有人喊道:“等等!” 闻声看去,竟是江公子,正快步朝他们走来。 和他们同来尚源县那辆马车上乘坐的人,便是这位江公子,他单名一个临字,乃是尚源县人,访友归来,与扶桑他们偶遇,不仅为他们引路,还好心地邀请他们同乘,以避风雪。 澹台折玉让扶桑去乘车,扶桑却不肯。他若贪图舒适去乘车了,谁来为澹台折玉挡风呢? 江临疾步来到近前,掐着扶桑的腰抱他下马,仰脸看着马上的澹台折玉,道:“柳兄,咱们今日相遇即是有缘,不瞒你说,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柳兄相貌非凡,气质出众,我有意结交,不知柳兄肯不肯赏光,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我家就在前方不远处,片刻即到。” 之前和江临互通姓名时,澹台折玉仍旧谎称他和扶桑是兄弟,只说他们姓柳,却没说名字,是以江临才会一口一个“柳兄”。 扶桑以为澹台折玉肯定不会答应,没成想他思虑少顷,欣然道:“那就叨扰江兄了。” 江临喜不自胜,道:“何来叨扰,柳兄愿意光临寒舍,是我的荣幸。” 扶桑牵马,跟着江临往前走,果然很快就到了江府。 该下马了,澹台折玉落落大方道:“江兄,我双腿残疾,无法站立,我弟弟力有不逮,还得劳烦江兄帮忙。” 江临万万没想到,这位令他见之心喜、不惜胡颜之厚也要结交的少年郎,竟是个残疾之人,顿时痛心疾首,大为惋惜。 他屏退想要代劳的家仆,亲自抱澹台折玉下马。 一个美貌女子恰在这时迎出来,见状面露惊诧,也来不及多问,一面吩咐下人安顿车马,一面引着扶桑入府。 或许是冻傻了,扶桑茫然不知所措,如坠梦境。 亦步亦趋地跟着江临往里走,来到一座偏院,进了一间堂屋,下人提前过来点上了灯。 江临把澹台折玉放到坐榻上,携着那位尾随而来的美貌女子的纤纤素手,含笑道:“嘉慧,这两位小兄弟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结识的新朋友,姓柳。”又转而向澹台折玉介绍:“柳兄,这是我妻子黄氏。” 黄氏嘉慧虽不清楚这两位客人的来历,但观二者形貌气度,皆楚楚不凡,她不敢轻慢,屈膝行了个福身礼,柔声道:“嘉慧见过两位公子。” 澹台折玉抬手虚扶了下,道:“夫人不必多礼,我兄弟二人贸然来访,给府上添了许多麻烦,还请夫人见谅。” 扶桑怯怯地在旁边鹦鹉学舌:“请夫人见谅。” 澹台折玉又道:“我叫柳棠时,我弟弟叫柳扶桑,江兄和江夫人不必客气,直呼姓名即可。” 江临从善如流道:“棠时,扶桑,一路风雪兼程,想必你们早已饥寒交迫。我这就命人备浴,你们先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我们再一起用饭。” 澹台折玉道:“悉听尊便。” 江临带着妻子离开,扶桑突然想起澹台折玉的伤,追至门口道:“江公子,我……我哥哥受了些皮外伤,府上可有金创药?还有包扎伤口的细布。” 黄嘉慧道:“有的,待会儿我让下人送过来。” 扶桑喜道:“多谢!” 下人们也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 扶桑刚开口说了个“殿”字,就见澹台折玉在唇边竖起食指,他连忙噤声。 “我们现在是兄弟,”澹台折玉小声道,“你该改口了。” 扶桑:“……” 太子现在是“柳棠时”,改口的话,他该唤他“棠时哥哥”,可是,他喊不出口。 憋了半天,他微红着脸,声如蚊蚋道:“哥哥……” 这声“哥哥”和澹台折玉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声“哥哥”都不同,可一时间又说不清不同之处在哪里,他轻咳了下,也不答应,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过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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