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言将窗户关上,却听太子又道:“去换扶桑来值夜。” 李暮临巴不得有人替他。 一来他个子高,那张坐榻实在睡不下他,腿都伸不开。 二来值夜时须得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只要太子喊他他就得立刻应声。这要是能睡好才有鬼了,睡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赶路,委实痛苦。 李暮临满心欢喜地从天字一号房出来,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扶桑正拾级而上。 扶桑也看见了他,刚要打招呼,却听他喊了声“都将军”,扶桑扭头一看,才知道都云谏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扶桑默默退到一边,都云谏与他擦身而过。 扶桑嗅到了都云谏身上淡淡的酒气,而都云谏看见了扶桑手里红艳艳的糖葫芦。 须臾之前,都云谏坐在一楼客堂里小酌,不意瞥见了扶桑的身影,追过来想和他说几句话,虽然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没等他开口叫住扶桑,李暮临突然冒出来,都云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扶桑身旁走过。 习武之人,五感强于常人,即使进了房间,都云谏也能将扶桑和李暮临的话音尽收耳底。 “殿下睡了吗?” “还没有,你来得正好,殿下让你值夜呢。” “啊?值夜要做什么?” “殿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别睡太死就行。” “好……我给你和修离买了糖葫芦,就在桌上放着,你去吃罢。” 谈话到此为止,都云谏听见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所以,扶桑给修离和李暮临买了糖葫芦,手里拿的那根显然是要给太子的,唯独没他的份。 都云谏轻声嗤笑,举步离开了门口的位置。 扶桑看见了投在门上的阴影,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隔壁,叩响房门,得到准许后,推门入内。 “殿下,我回来啦。”扶桑语声轻快。 澹台折玉垂眼看着手里的书,淡淡地“嗯”了一声。 扶桑来到他身边,笑吟吟道:“我给殿下带了好吃的。” 澹台折玉这才缓缓抬眼,却见扶桑一只手背在身后。虽然已经猜到是什么,但他佯装不知,问:“什么好吃的?” 扶桑献宝似的把糖葫芦举到太子面前:“糖葫芦。” 澹台折玉把书放在膝上,伸手接住糖葫芦。 扶桑屈膝蹲下,双手扒着轮椅的轮子,仰视着太子白皙如玉的脸,道:“殿下以前吃过吗?” 澹台折玉微微摇头:“没有。” 他的生活里充斥着数不清的规矩,那些条条框框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束缚其中。 他每日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时候吃,皆有食官令严格安排,根本不由他做主。以防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毒,每次进食前还需专人尝膳,确认每道菜无毒之后他才可以动筷,因此他从不随便吃喝,那些来历不明的饮食绝不可能入他的口。 但那是从前,而今他已不是太子,那些束缚他的规矩全都消失了。 澹台折玉张口咬下最顶上那颗糖葫芦,慢慢咀嚼。 扶桑一脸期待地问:“好吃吗?”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不自觉地轻轻勾起唇角,道:“很甜。”
第49章 “我以前吃过两回。”扶桑絮絮道, “第一回是好多年前,我爹出宫办事,顺便带上了我和棠时哥哥, 爹给我们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糖葫芦,那种酸酸甜甜的滋味从此便印在了我的记忆里。第二回是两年前的上元节, 棠时哥哥带我出宫游玩, 他买给我吃的,虽然和记忆里的味道不太一样,但还是很好吃。” 澹台折玉听他一口一个“棠时哥哥”,感觉有些怪怪的。 澹台无争小时候也曾亲昵地唤他“折玉哥哥”或者“太子哥哥”,但八-九岁之后就改口喊“皇兄”了。 扶桑都十五了, 却还保持着儿时的称呼方式,他说话又总是软哝哝的, 每一声“哥哥”都像在撒娇,澹台折玉听在耳中, 心里好似有小虫子在爬, 说不清是难受还是旁的什么。 “你和柳棠时关系很好吗?”澹台折玉随口问。 “嗯,”扶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棠时哥哥还有爹娘都很疼我。” “两年前的上元节,我也出宫游玩了。”澹台折玉又道。 “是么,”扶桑眼睛发亮,“或许我们曾在大街上擦肩而过呢。” 澹台折玉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糖葫芦。 而扶桑就蹲在旁边痴痴地看着, 他第一次见人吃东西都这般赏心悦目,他可以看一辈子。 一串糖葫芦全吃完, 澹台折玉把竹签放到桌上,偏头看着扶桑,道:“腿不麻吗?” 扶桑傻傻地笑:“麻了。” 他扶着轮椅站起来,未得太子允许就擅自坐到旁边的圆凳上——在其他主子跟前,扶桑总是绷得紧紧的,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生怕行差踏错,可面对太子,他时不时地就把那些早已融入骨子里的规矩礼仪抛诸脑后而不自知。 “我还给殿下买了别的。”扶桑把身上背的八答晕锦袋取下来,从里面掏出三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依次摆在澹台折玉面前。 澹台折玉径自拿起其中一只白瓶,打开盖子,瓶中盛着浅黄色凝膏,又凑到鼻端闻了闻,道:“这是面脂?” “没错,”扶桑道,“是用牛髓、牛脂、丁香、藿香和青蒿①熬制而成的,洗脸后涂到脸上,可让肌肤保持湿润,防止皴裂。这个味道殿下喜欢吗?” 虽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澹台折玉点了点头。 他之前在宫里用的面脂要比这个好闻得多,可惜被幽禁之后他身边只有太监没有宫女,而太监远不及宫女心思细密,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根本想不到。 幸好,他现在有扶桑了。 扶桑虽然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傻子,却出乎意料的细心,只帮他洗了一次脸就想到给他买这些擦脸擦手的东西,比其他人强得多。 扶桑从澹台折玉手中拿走小白瓶:“我帮殿下抹脸。” 澹台折玉:“……” 其实他可以自己抹的,他残的是腿,又不是手。 但既然扶桑乐意代劳,那他也没意见。 扶桑用食指抠出少许膏脂,在澹台折玉的额头、左脸、右脸各点了一点。 猝然四目相对,扶桑心尖微颤,喏喏道:“殿下,闭眼。” 澹台折玉怔了一瞬,垂下眼帘。 黑暗让触觉变得更明显,那双温热的、柔软的、细嫩的手,在他的脸上轻慢地游走,除双唇之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细致地抚揉,仿佛在涂抹面脂的同时顺便将整个面部都按摩了一遍。 这是从未有过的美妙体验,澹台折玉舒服得难以言喻。 抹完脸,接着抹手。 扶桑先抠出适量手脂点在掌心,而后双手对搓几下,让滑腻的膏脂布满双掌,再用双掌包覆住澹台折玉的一只手,来回揉搓他的手心、手背和每一根手指。 等两只手抹完,扶桑笑道:“好啦。” 澹台折玉轻咳一声,道:“你……”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澹台折玉听到他的声音哑得像三天没喝水。 扶桑也吓了一跳,忙问:“殿下,你的嗓子怎么突然哑成这样?” 澹台折玉不敢再开口,自顾自倒了杯温茶,许是喝得有些急了,被呛得咳嗽不止。 咳嗽声把隔壁的都云谏都惊动了,过来敲门:“殿下,你没事罢?” 澹台折玉边咳边道:“没事……咳咳!你回去罢……咳咳咳!” 扶桑不停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直到咳嗽声停止,扶桑坐回原位,看见澹台折玉面红耳赤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澹台折玉有生以来,品尝过苦楚,亦体会过屈辱,却从未如此刻这般窘态毕露,狼狈不堪。 他乜斜扶桑一眼,瞧见扶桑强自忍笑的模样,不仅不恼,反而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扶桑便也跟着笑起来,但他可不敢笑出声,双手紧紧捂着嘴巴,只露出一双弯如月牙的笑眼。 等两个人都平复下来,扶桑问:“殿下,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澹台折玉道:“忘了。” 扶桑不以为意,拿起第三只瓷瓶,道:“殿下,这里面是山茶油,是用油茶树的种子压榨而成。冬天身上容易干痒,山茶油可以润肤止痒。要不要我……” “不用了,”澹台折玉打断他,边说边打了个呵欠,“我困了,想就寝了,明日再说罢。” “那好罢。”扶桑把三只瓷瓶收进他的锦袋里,“这三样东西我会随身带着,殿下什么时候想抹都可以。” 澹台折玉看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桑推着轮椅来到床边,正想说他去叫都云谏过来,却听太子道:“扶好轮椅。” 扶桑忙用自己的整个下半身抵住轮椅,道:“扶好了。” 澹台折玉双手撑住床沿,双臂使力,腾身而起的同时旋了半圈,稳稳地坐在了床边。 扶桑看在眼里,既觉得他这个动作利落潇洒,内心深处又忍不住泛起些许酸楚,如涟漪般荡漾开去。 他推开轮椅,蹲在床前,低着头帮太子脱靴除袜,然后笨拙地去解腰带,却怎么也解不开。 澹台折玉道:“我自己来罢。” 扶桑便收回手,站在一旁,眼看着太子解开腰带、脱掉外袍、上床躺好,扶桑这才如梦初醒般去帮他盖好被子。 从方才开始,扶桑的脑海中就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不休。 一个声音让他趁着太子今晚心情还不错赶紧问问腿疾的事,另一个声音则劝他别心急再等等,若是又把太子惹恼了,再“滚”一次可就回不来了。 “熄灯罢。”澹台折玉道。 扶桑走过去把灯吹了,在黑暗中凝立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折回床边,双膝跪地,双拳紧握,还没开口心已跳到嗓子眼,连带着嗓音轻颤:“殿下,有个问题,我知道问出来定会惹你生气,你很可能会再次把我赶走,但我必须要问。” 短暂地静了静,澹台折玉心平气和道:“问罢。” 扶桑便一鼓作气道:“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可有太医为你诊治过?伤势如何?是否有痊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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