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怦怦,呼吸喘急,梦里的种种知觉鲜明得仿佛真实发生过,扶桑尽量不去回想,轻抚胸口,缓缓吁气,片刻后,感到双腿麻痹,于是调整坐姿,刚动了一下,却猛地僵住。 蹆间怎么湿湿的? 他该不会是……在梦里吓得尿裤子了罢? 老天爷! 正羞臊慾死,太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醒了,他偏头看着扶桑,嗓音轻哑:“扶桑,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我……我……”扶桑不擅说谎,“我”不出个所以然来,愈发难堪,恨不能找个缝隙钻进去。 澹台折玉坐起来,径自伸手覆在扶桑额上。 在被窝里捂了许久的手掌带着融融暖意,自相贴处迅速蔓延开来,险些要将扶桑融化,原本只是双颊发红,此刻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红起来,肤色艳如桃李,眼波滟滟流光。 四目相对,澹台折玉微微一怔,道:“别动。” 扶桑便如被施了定身术,保持着别扭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澹台折玉倾身靠近扶桑,那只手从额上移到扶桑眼前,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眼睫。 扶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 澹台折玉道:“你的睫毛是剪过么?” 扶桑眼皮轻颤,弱弱地挤出一声:“嗯……” 澹台折玉饶有兴趣道:“为何要剪它?” 扶桑哪知道为什么,只好信口开河:“因为,太长了。” 澹台折玉不禁轻笑出声,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嫌睫毛太长的。” 太子离他实在太近了,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扶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鼓起勇气道:“殿下,我、我想下去走走。” 澹台折玉浓眉轻挑,含笑道:“去罢。” 扶桑立刻逃也似的转身爬走,刚往前爬了两步,就听那道带着笑意的悦耳嗓音道:“等等。” 扶桑心神一颤,折身看向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澹台折玉自枕边拈起那根白色发带,道:“帮我把头发绑起来,还如之前那般。” 帮太子束好发,扶桑才得以下车,和修离、李暮临一起,并排跟在车后。 “你怎么下来了?”李暮临问。 扶桑感受着隐密处的湿与黏,窘涩道:“没、没什么,只是坐久了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暮临道,“我和修离想坐还坐不成呢。” 听他扯上自己,修离微有不悦,看着扶桑道:“你的脸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是闷的。” 李暮临瞧着扶桑似羞非羞的情态,总觉得有猫腻,又不好多说什么——他们离马车不过一丈远,话音很可能传到太子耳朵里。 凉风拂面,热意渐渐消褪,身与心都放松下来。 前几天挨饿受冻,心力交瘁,活下去都成问题,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欣赏,而今境况好转,扶桑终于有闲情逸致赏一赏沿途景致。 仲冬时节,田野光秃,草木枯黄,村庄灰败,远山惨淡,满目萧瑟与荒凉。 纵使如此,也是扶桑这个“笼中鸟”从未见过的景色,对他来说完全称得上“美景”了。 马车从一株大树旁经过,树干估摸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虬枝盘曲,纵横交错,若在枝繁叶茂时,定然遮天蔽日。 扶桑从未见过如此粗壮的大树,边走边仰着头看,发现树枝上七零八落地吊着许多麻袋、木桶、竹篓之类的东西,好奇地问修离里头装的什么,修离看了一眼,道:“装的是小孩的尸体。” 扶桑悚然一惊:“什么?” 修离道:“小孩夭折之后,父母把他们的尸体挂在老树上,就可以让他们的灵魂早日升天,保佑这家人以后的孩子不再夭折,人丁兴旺。” 扶桑对这种风俗闻所未闻,再看那棵大树,便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树上挂着的是小孩的鬼魂。 走出去很远,远到那棵树已经看不见了,扶桑仍觉得不寒而栗。 他想回车上了。 可下来容易上去难,他只是个小太监,哪有资格叫停马车,让整个队伍都因为他而暂停,只有太子和都云谏…… 正想着,蓦然从车厢里传来太子的声音:“扶桑,上来。” 扶桑又惊又喜,惊的是太子仿佛和他心有灵犀,喜的也是太子仿佛和他心有灵犀。 这下用不着他开口,车夫就停住了马车,还帮扶桑摆好了轿凳。 扶桑踩着轿凳上去,进了车厢,问:“殿下有何吩咐?” 澹台折玉手里拿着一本书,道:“念书给我听。” 扶桑微愣,笑着应了声“好”。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为了给病中无聊的太子解闷,扶桑也曾念书给他听。 不过那时候扶桑才刚开蒙,字还没认全,通常是他一边念,太子一边教,教他字音、字义,若是再读到那个字他还不认识,太子便耐心地再教一遍,从来不会嫌弃他,不像太监学堂里的老师,经常会骂他笨,还会用戒尺打他手心。 一边回想着儿时的美好回忆,一边脱了鞋爬到太子身边,从太子手中接过那本书,只见靛青色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卖油郎独占花魁②。 扶桑:“……” 这名字一看就不太正经。 他还以为太子会让他读类似四书五经那样的名家经典。 澹台折玉道:“从二十五页开始读。” 扶桑依言翻到第二十五页,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读起来:“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放着一床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扶桑平时只读医书,未曾读过这类怪书,却也约略知晓末尾那句里的“握雨携云”、“偎香倚玉”隐喻的什么。 读着读着,白生生的脸便又泛起红来,犹如被春风吹红的桃花。 澹台折玉侧躺着,以手支头,原本闭着眼,听着扶桑的声音越来越低,便掀开眼帘看过来,正好撞见扶桑在偷觑他。 “怎么了?”澹台折玉问。 “我只是有些意外,”扶桑嗫嚅道,“殿下竟然喜欢看这种书。” “‘这种书’是什么书?”澹台折玉故意问。 扶桑不知该如何形容,想了半晌,只想到一个不痛不痒的词:“闲书。” 澹台折玉淡淡道:“那些满篇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经史子集,我早已厌烦透顶,远不如这些话本小说有意趣。” 扶桑沉思须臾,隐约明白了澹台折玉的言外之意。 他粲然一笑,道:“那我接着给您读。”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 听着软软柔柔的读书声,看着翕翕合合的两瓣樱唇,澹台折玉忽然就不想闭眼了。 - ①引自[明]胡翰《示顺生四首·其一》 ②出自[明]冯梦龙《醒世恒言》
第46章 读着读着, 扶桑也感受到了太子所说的“意趣”。 虽然书名瞧着不大正经,但内容却没有淫词艳语,实质上是个引人入胜的爱情故事, 且主人翁不是常见的才子佳人, 而是青楼名妓和平头百姓,故事里的人物个个鲜活, 仿佛就生活在这世间的某个市井之中。 一口气读了十来页, 读到美娘被吴八公子羞辱,扶桑正自愤愤然,忽听太子发问:“头晕不晕?” 马车虽行得既慢且稳,但偶有轻微颠簸,一直盯着那些小字看就容易眼花头晕, 澹台折玉就特别容易头晕,因为他患有短视之症①,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觑觑眼”,只有离得很近才能看清楚书上的字, 看得久了甚至得眯起眼方能看得清, 所以他才会让扶桑念给他听。 扶桑摇了摇头:“不晕。” 澹台折玉问:“一点都不晕吗?” 扶桑仔细感受须臾,又点了点头:“嗯。” “看来你视力很好, ”澹台折玉轻笑道,“那以后你便读书给我听罢。” 他只是想偷个懒,没成想让他找到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式。扶桑的声音娓娓动听,听他读书是种享受,不亚于丝竹之乐。 扶桑自是欣然答应,只听澹台折玉又道:“天色已暗, 今日就先读到这里罢。” 稍作犹豫,扶桑大着胆子道:“殿下, 这本书可以暂且由我保管吗?我想补一补二十五页之前的内容。” 澹台折玉亦是欣然应允。 “殿下,”都云谏的话音适时传来,“前方就是函德城了。” 马车在天黑之前进了函德城,行至城中最好的客栈,早有先来者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看着都云谏抱太子下车时,扶桑心想,如果他像都云谏那般强壮的话,就能由他来抱太子了。 垂眼瞧了瞧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扶桑黯然叹息,都云谏的胳膊比他的腿都粗,他就算努力到下辈子都变不成都云谏那样,还是别痴心妄想了——但还是要想办法让自己结实起来,就从多吃饭和勤练五禽戏开始好了。 都云谏抱着太子上了二楼,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紧随其后,扶桑插不上手,但也跟着上去了。 太子在马车里躺了一下午,到客栈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出恭,他现在双腿瘫痪,无法自理,必得有人在旁伺候,而这本该是扶桑他们三个太监的分内事,却被都云谏越俎代庖了。 李暮临下楼去要热水了,修离和扶桑站在门外候着。 隔着一道门,清晰的放水声传入扶桑耳中,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羞得他面红耳赤,七窍生烟。 修离看在眼里,不用想也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据修离所知,扶桑虽是奴婢,却从未真正地伺候过哪个主子,他反而是被伺候的那个。所以他不知道,宫里的主子们其实是不把奴婢当人看的,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使唤奴婢们做任何事。比如住在承光宫的宁妃,不管是出大恭还是出小恭②,从来都是宫女为她擦拭,她是一根手指也不会动的;比如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在临幸妃嫔时懒得自己动,就让宫女帮他推腰助力……人前光鲜亮丽、华贵端庄的主子们,只有在奴婢们面前才会去伪存真,原形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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