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只说了一个字,扶桑猛地滞住。 他陡然省悟,他弄错了一件事。 那天他被都云谏赶走, 是因为太子让他“滚”,都云谏只是执行太子的命令。 那么他能回来, 也绝不是他单凭一张嘴说服了都云谏就可以的,必须得太子同意才行。 都云谏根本不是关键,太子才是。 太子让他走,他就得走。 太子让他回,他才能回。 “你什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李暮临催促道:“接着说呀。” “我什么都没做,”扶桑回过神来,茫然不解道:“我只是……跟在队伍后面而已。” 李暮临挠了挠下巴,狐疑道:“难道殿下是被你的诚心和毅力打动了?” 是这样吗? 扶桑不清楚。 就连那天太子为何勃然大怒他还没弄明白。 扶桑和李暮临交谈时,修离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暗自逡巡。 李暮临的容貌虽称不上英俊,也算周正,但和扶桑一比,便犹如低贱的奴仆和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扶桑实在太明亮了,明亮得就像一面镜子,会照映甚至放大他人的缺点,就好比现在,李暮临揣奸把猾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修离原本认为李暮临身上浮头滑脑的市井气太重,对此人颇感嫌厌,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嫌厌却转移到了扶桑身上,因为他和李暮临是有缺陷的同类,而扶桑是正常的异类。 午饭过后,终于要启程了。 都云谏抱着太子,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扶桑背着书袋,两手空空跟在后面。 等都云谏从马车上下来,扶桑已自觉站在车后,都云谏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扶桑瞬间紧张起来,举步上前,道:“将军有何吩咐?” 都云谏道:“上车。” 扶桑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我吗?” 都云谏蹙眉反问:“不然呢?” 扶桑不敢再多话,赶紧踩着轿凳上了车。 车后,李暮临小声嘟囔:“那辆车我们都上不得,只有柳扶桑能上,他怎么就那么特殊?” 修离淡淡道:“你不是说宁愿走到嵴州也不想上那辆车么?” 李暮临道:“我不想上,和我不能上,这区别可大了。” 修离顿了顿,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扶桑拉开车门,躬着腰进了车厢,再折身将车门关上,正欲向太子行礼,便听太子道:“不必多礼了,坐罢。” “是。”扶桑依旧坐在门边那口小箱子上。 澹台折玉欹着隐囊坐于车尾,目光定定落在扶桑身上。 他穿了件月白色圆领袍,系一根雀蓝色腰带,楚腰纤细。头上没戴帽子,一头乌发用一条白底绣红花的帕子束在脑后,垂如马尾,竟有些潇洒不羁的风度。 仅是换了身衣裳,就把他身上太监的痕迹几乎全抹去了,着实不可思议。 “你几岁了?” 骤然响起的话音吓了扶桑一跳,他侧身朝向太子,却不敢看他,低眉顺眼道:“回殿下的话,奴婢十五了。” 一开口,就又变成那个小太监了。 澹台折玉心生不喜,便道:“以后不许以‘奴婢’自称,我不想听见这两个字。” 虽是命令,却并非颐指气使的口吻,而是软语温言,再配上他醇厚悦耳的嗓音,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扶桑一边觉得耳道发痒,一边油然生出几分熟悉感,恍然半刻,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太子太傅崔恕礼,也曾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令他记忆深刻。 崔恕礼给太子当了十年老师,太子的品格、修养、情操基本都是崔恕礼一手塑造的,太子会像他实属正常。 “……是。”扶桑迟钝应道。 “虚岁还是实岁?”澹台折玉接着方才的话问。 “实岁,”扶桑道,“上月初刚过的生辰。” 时间久远,澹台折玉隐约记得扶桑只比他小两三岁,可看着扶桑这张稚嫩的脸,他又忍不住怀疑自己记错了。 原来没记错,扶桑真的只比他小三岁,但看面容和身形,扶桑至少比他小五六岁。 “都云谏!”澹台折玉忽然提声喊道。 扶桑犹如惊弓之鸟,整颗心乍然悬起来,生怕再次被赶下车。 “殿下有何吩咐?”都云谏的声音传进车厢。 “去买两根发带。”澹台折玉道。 “殿下想要什么颜色?”都云谏又问。 “扶桑,”澹台折玉道,“你觉得什么颜色好看?” 这不是太子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但扶桑的感受却与第一次别无二致,他竭力克制着情绪的波动,低声回道:“白色。” 澹台折玉便对都云谏道:“白色。” 都云谏领命而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从车窗递进来两根发带,扶桑伸手接住。 “过来帮我把头发绑起来,”澹台折玉道,“就像你的头发那样。” 扶桑的头发还是起床时着急忙慌随手绑的,后来也忘了重新梳理,经太子这么一提,他顿觉窘蹙,也不知他的头发乱成什么样子。 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扶桑取下书袋,脱掉靴子,从车头膝行至车尾,来到澹台折玉身边。 澹台折玉挪动身体,背对着扶桑。 没有梳子,扶桑只能依靠双手,将太子披散的长发悉数收拢到脑后,再用发带束起来,打了个蝴蝶结。他以前经常帮爹娘梳头,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 扶桑移到太子身侧,伸手帮他整理两鬓的碎发,而后道:“好了。” 澹台折玉看着他:“好看吗?” 扶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太子对视,蓦然心跳砰砰,他后退少许,怕太子听见他的心跳声。 “好看,”扶桑不自觉地带着笑意,“殿下怎么样都好看。” 澹台折玉莞尔一笑,道:“是么。” 扶桑早已不记得上次见到太子的笑脸是什么时候,这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令他大受震动,因为他重新在太子身上看到了生气。 蕙贵妃带他入东宫那天凌晨,他跟随修离刚踏进那间宫殿,就看见太子歪坐在轮椅上,披头散发,形销骨立,神情呆滞,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了无生气。 他还以为太子在重重打击之下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可如今看来,是他小看了太子,太子的心志远比他以为的更坚毅、更强大。 “你哭什么?” 扶桑怔了怔,他哭了么? 他慌忙扭过头去,抬手擦拭眼睛,果然是湿的。 正想着该如何向太子解释,颈间倏地一凉,扶桑转头看去,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扯开了他的衣襟。 “殿下?”扶桑惊惶抬眼,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方才还和颜悦色的那张脸,此刻却冷若寒霜。 澹台折玉盯着扶桑颈间那道从后颈蔓延到咽喉的狭长伤口,一字一句道:“谁伤的你?” “那个人……已经死了。”或许是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杀意,扶桑下意识地撒了谎,并暗暗希冀太子不要识破他的谎言。 澹台折玉凝视他片刻,猝然双眉紧锁,轻轻地“嘶”了一声。 显然是头疾发作了,扶桑忙道:“殿下,您快躺下,奴……我来为您按摩。” 澹台折玉依言躺下,扶桑跪坐枕后,刚绑好的发带重又解开,青丝铺展。 搓热双手,软热的指尖落在沁凉的肌肤上,缓缓注力,徐徐揉按。 须臾之后,澹台折玉便觉得两侧太阳穴针扎般的刺痛减轻了不少。 即使累积了几十年按摩经验的范鸿儒都做不到手到病除,扶桑却做到了。 扶桑的手法不可能比范鸿儒更出色,为何却比范鸿儒更有效?难道是他的手比范鸿儒的手更软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味比范鸿儒更好闻? 澹台折玉自己都觉得他的想法荒唐可笑。 但无论如何,有扶桑在身边,真的很好。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唇角,掀开眼帘看了扶桑一眼,旋即又闭上了。
第45章 澹台折玉睡着了。 扶桑小心翼翼地帮他盖好被子, 坐在一旁守着他。 静静地凝视着那张俊美又恬静的睡颜,扶桑便觉得胸腔里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还有一种心安神定之感……总之, 能待在太子身边真的太好了。 去日不可追, 来日犹可期①。 皇宫里那些腥风血雨扶桑不想再去纠结,他要着眼于眼前和将来, 而当务之急, 就是想办法治好太子的腿。 这双腿是怎么伤的、伤势如何,没人比太子更清楚,问谁都不如直接问太子。 可要是太子不愿被人问及此事呢?他会不会再次惹得太子大发雷霆? 但他又不能不问,拖得越久,痊愈的希望便越渺茫。 要不……让都云谏帮他问? 算了, 都云谏那么讨厌他,肯定不会帮他。 扶桑在胡思乱想中打起瞌睡, 脑袋越垂越低,最终抵着膝盖睡着了。 佝偻的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往左歪一点, 又往右歪一点,这种不安稳的状态渗透到睡梦里, 使得扶桑在梦中置身险境。 他梦回昨夜,漆黑的树林,明灭的火光,许炼的脸,喷涌的鲜血,还有蒙着脸的黑衣人。 黑衣人抬手扯掉蒙脸的黑布,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三皇子澹台训知。他俯身靠近扶桑, 狞笑道:“柳扶桑,你永远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不,不……”扶桑惊恐万状,仓惶后退,却被澹台训知抓回来,他像座山一样镇压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澹台训知双目炯炯地逼视着他,咬牙切齿道:“你明明答应我要等我回来,却跟着太子远走高飞,你背叛了我。柳扶桑,我的真心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扶桑惊惧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摇头。 澹台训知露出阴森可怖的笑,沉声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得到你,你逃不掉的。” 话音方落,他低头封住扶桑的双唇,撕开扶桑的衣服,肆意蹂躪扶桑的身躰……扶桑犹如一叶扁舟,随着风浪载浮载沉,直到巨浪袭来,小舟倾覆,他随之跌落水中。 道路坎坷,马车重重颠簸了下,扶桑失去平衡,向一侧倒去,他骤然惊醒,用手撑住了歪倒的身子,紧接着抬起头、睁开眼,梦境倏然如潮水般褪去,他依旧在马车里,依旧在太子身边,而太子依旧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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