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路过清宁宫,穿过熙庆门,径直往东,走到乾清宫附近,仍旧躲在墙后窥探。 太子依然跪在那里,脊背依然挺直。 都云谏却不见了,太子孤零零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扶桑很想走过去陪陪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自知没有资格。他默默地来,又默默地离开,留下两声叹息和几滴眼泪。 回到太医院,扶桑想找春宴说说话,可春宴不在藏书阁,去问飞雾,飞雾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扶桑不想回值房面对尹济筠那张冷脸,便独自待在藏书阁里,背靠着书架席地而坐,额头抵着膝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太子跪在雪地里孤孑的身影,接着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老天爷好像故意跟太子作对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夺走他珍视的人,不停地将苦痛加诸在他身上,让他饱受煎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难道是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吗? 扶桑只是个微乎其微的小人物,他是“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是“渺沧海之一粟”的蜉蝣,只想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他由衷地希望太子也能过得稍微快乐一点,可是,“太子”的身份就像一道枷锁,将太子牢牢困住了…… “扶桑哥哥,你在里面吗?” 是飞雾的声音。 扶桑胡乱抹了抹脸,应道:“我在!” “你快来!春宴哥哥他、他好像出事了。” 扶桑心里顿时打了个突,他急忙站起来,边往外走边问:“春宴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飞雾道,“只听说他犯了什么错,慎刑司的人要处治他,让我们都去看呢。” 飞雾拉着扶桑的手出了太医院,随着看热闹的人们往前走,一直走到文华门附近的一块空地,那里早已围满了人。 飞雾个子矮小,躬着腰往里钻,扶桑不好意思硬挤,只能站在人墙外头,踮着脚往里看,可攒动的人头挡住了他的视线。 包围圈里有人喊道:“肃静!肃静!” 待嘈杂的人声渐次平息,那道尖锐的嗓音抑扬顿挫道:“罪奴春宴,狂悖乖谬,谲诈多端,藐视宫规,以下犯上,罪大恶极,处以烹刑,以儆效尤!” 听到“烹刑”二字的瞬间,犹如五雷轰顶,扶桑疯了似的往里挤,可是怎么也挤不进去,直到人群开始溃散,他才挤到里面,只见当中坐着一口三足镬鼎,鼎下堆着木柴,火光熊熊,鼎中沸着的不知是水还是油,热气腾腾。 春宴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东西,四名太监抬着他的头和脚,正准备把他投入鼎中。 “不要!” 扶桑惊叫一声,想要冲上去阻止,却被人死死拉住,怎么都挣不开。 春宴只来得及转头看扶桑最后一眼,就被投进镬鼎,犹如一条下锅的鱼,在沸水中扑腾起来。 水花四溅,扶桑被人拉扯着往后退,遽然眼前一黑,他便不省人事了。 …… 扶桑终于病倒了,比往年病得都重。 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大半个月,等他神智清醒过来,却发现宫里变了天。
第30章 那日亲眼目睹春宴被投入镬鼎烹煮, 扶桑受惊晕厥,自此一病不起,日日昏睡, 偶尔自噩梦中惊醒, 也是浑浑沌沌的,既认不出人, 和他说话也全无反应, 跟丢了魂似的。 如此煎熬了半月,眼看着扶桑的精神日渐萎靡,快要活不成了,袁雪致病急乱投医,先让柳长春去求了太后, 得到准允后从宫外请来萨满,为扶桑招魂, 没成想竟歪打正着,当天夜里, 扶桑便恢复了神识。 他从沉睡中苏醒, 想睁眼,可眼皮沉甸甸的, 根本睁不开。 怎么这般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好浓的药味,是谁病了吗? 好渴…… 扶桑努力许久,终于发出微弱而嘶哑的气音:“娘……” 无人应答,他接着喊:“爹……娘……” 袁雪致就在床边坐着,这段时间她既要伺候皇上又要照顾扶桑,几乎筋疲力尽。 她正歪靠在玫瑰椅上打盹, 恍惚听见扶桑在唤她,登时惊醒过来:“扶桑!” “娘……” 袁雪致盯着扶桑的脸,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凑到扶桑唇边,嗓音颤抖:“扶桑,是你在叫我吗?” “娘……” 袁雪致泪如雨下,双手捧着扶桑的脸,边哭边道:“好孩子,娘在呢,娘一直在这儿陪着你呢,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眼泪一滴滴落在扶桑脸上,他眼皮轻颤,终于慢慢掀开眼帘,视线却是模糊的,适应了好一阵儿才看清袁雪致泪痕斑驳的脸。 “娘,你怎么哭了?”扶桑想抬手给她擦擦眼泪,却抬不起来,他的气力似乎在睡梦中流失殆尽了。 “娘是高兴的,”袁雪致又哭又笑,“我太高兴了。” 扶桑有些不解,哑着嗓子道:“娘,我好渴……” 袁雪致立刻起身去倒水,顺便开门喊道:“长春!扶桑醒了!” 须臾之后,柳长春奔进西厢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坐在袁雪致方才坐的那把玫瑰椅上,眨也不眨地盯着扶桑的眼睛,话音微微发哽:“知道我是谁吗?” 扶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乖乖道:“当然知道,你是我爹。” 柳长春眼里闪着泪光,欣慰道:“看来这回是真醒了。” 正说着,金水和银水也过来了,她俩走到床边,一看见扶桑就开始哭,哭得扶桑一头雾水。 “你们怎么了?”扶桑迷茫道,“哭什么呀?” “还问我们怎么了,”银水边擦眼泪边道,“明明是你,你吓死我们了。” “我?”扶桑愈发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袁雪致端着茶杯过来,道:“长春,把扶桑扶起来。” 柳长春挟着扶桑的腋下将他半抱起来,等袁雪致放好枕头,他再让扶桑靠上去。 袁雪致一手扶着扶桑的脑袋,一手喂他喝水,他小口小口地将一杯温水全喝下去,袁雪致问:“还要吗?” 扶桑道:“嗯。” 金水伸手接过杯子:“我去倒。” 袁雪致便挨着柳长春坐在床边,扶桑忽然发现,爹娘看起来分外憔悴,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爹,娘,对不起……”扶桑愧疚道,“孩儿又让你们操心了。” 袁雪致轻轻握住他的手,眼里含着泪,微笑道:“别说傻话,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和你爹就别无所求了。” 扶桑想反握住袁雪致的手,可他还是使不上力气,便放弃了,疑惑道:“我是发烧了吗?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袁雪致和柳长春对视一眼,转而看着扶桑,试探道:“你病了,病得很严重,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病倒的吗?” 扶桑试着回想,可脑海中雾锁烟迷,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蹙着眉呻喑了一声,袁雪致忙问:“怎么了?” 扶桑难受道:“头好疼……” 柳长春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袁雪致从金水手中接过茶杯,喂扶桑喝下去。 扶桑平复片刻,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我被困在梦里,无论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现在终于醒了,却全然记不清梦里发生了些什么。” 袁雪致柔声道:“既是一场梦,记不记得又有什么打紧。你什么都不必想,好好养病就是了。” 扶桑精神不济,才说了这几句话便昏昏欲睡,他强撑着道:“棠时哥哥怎么不来看我?他还没下值吗?” 袁雪致眼神微黯,道:“他近来都在值夜,现下不在引香院里。” 扶桑“喔”了一声,脑海中倏地闪过一道玄色身影,直挺挺地跪在冰天雪地里,还没想起这是谁,意识便沉入了黑暗里。 柳长春扶着扶桑躺下,袁雪致给他盖好被子,轻抚着他恬静的睡颜,轻声道:“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难过了。” 柳长春吩咐金水和银水:“不要在扶桑面前提起春宴,也别提起棠时。” 金水和银水低声应“是”,神色中都流露着几分哀戚。 扶桑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午时,柳长春和袁雪致都去上值了,金水在旁边守着他。 见他醒了,金水放下手中的绣活,高兴道:“你可算醒了,睡迷糊了罢,还认得我吗?” 扶桑两眼无神地发了会儿癔症,才想起来自己病倒了,昨夜爹娘守在他身边的情景历历在目。他轻扯了下唇角,哑声道:“怎么不认得。” 金水道:“一定饿坏了罢,锅里温着鲫鱼羹呢,我去给你盛一碗,吃过饭才好喝药。” 扶桑道:“好。” 金水起身出去了,扶桑撑着床艰难地坐起来,依在床头。 也许是睡得太多了,一起来就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过了半晌才好。 金水端着香喷喷的鲫鱼羹回来了,她要喂扶桑,扶桑自觉有了些力气,坚持要自己吃,金水只得依他。 银水也过来了,她和金水一个坐在椅上一个坐在床边,两双眼睛盯着扶桑吃东西,扶桑被她们看得不自在,失笑道:“我现在定然蓬头垢面形容枯槁,你们还是别盯着我看了。” 银水道:“这段日子你虽昏迷不醒,幸好还喂得进东西,各种药膳补品见天往你肚里灌,反而将你滋养得愈发丰润了,跟‘形容枯槁’这四个字可不沾边。” 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银水拿来镜子,让扶桑对镜自揽。 镜中那张脸的确如她所说,肌肤白嫩,唇色嫣红,双颊饱满,丝毫瞧不出病容。关键是左脸那道伤,痂皮已完全脱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估计再过段时日就会完全消褪了。 “我昏睡了很久吗?”扶桑问。 “算到今天的话,”金水道,“你昏睡了十七天。” 扶桑心头一震,险些呛住,金水急忙把碗接过去,银水端起茶杯喂他喝水,将堵在喉咙里的鱼羹顺下去。 “十七天?”扶桑难以置信,“我还以为……我顶多睡了两三天。今儿个初几?” “初十,”银水道,“十一月初十。” 扶桑怔怔的,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他勉力回想,即使头疼欲裂也没停止,终于让他想到了——太子! “太子怎么样了?”扶桑尽可能冷静地问,“大公主的婚事,皇上拒绝了吗?太子他在乾清门外跪了那么久,身体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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