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停下来看了会儿热闹,继续往前走,春宴突然“啊!”了一声,眉飞色舞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见过那个西笛王子!” 扶桑愣了下,揶揄道:“该不会是在梦里见过罢?” “当然不是。”春宴道,“五年前的万寿节,西笛王子随使团来为皇上贺寿。当时我尚在御茶房当差,甚至还亲自给西笛王子端过茶呢,只不过当时匆匆一瞥,早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春宴比扶桑晚一年进太医院,扶桑约略听他提过,他之前在御茶房当差,常在皇上和各路达官显贵跟前露脸,算是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好差事,但在他的“干爹”上吊自杀之后,他失去翼护,很快就被人撵出御茶房,辗转调到了太医院,在藏书阁做起了闲差。 “当时西笛王子多大年纪?”扶桑随口问。 春宴认真想了想:“估计也就十七八。” “那他和武安侯世子年纪差不多。”扶桑含着惋惜道,“武安侯世子那么厉害的人,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仗却败给了他,想来这位西笛王子也绝非泛泛之辈。” “应当算是势均力敌罢。”春宴扭头望向奉天殿,“唉,越说越想看看他现在是何模样了。” 扶桑倒没那么强的好奇心。 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些年,他也见过不少大人物,哪怕是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同芸芸众生也没什么差别。 过了武英门,二人分道而行,春宴径直往西去西连房,扶桑则往静园的方向走。他很听劝,没有进到静园里面,而是沿着静园外围慢步。 太后爱莲,皇上登基后,为表孝心,就在仁寿宫附近修建了这座静园,大概有半个御花园那么大,园内有三个莲池,一池种满白莲,一池种满红莲,还有一池则是大杂烩,蓝的、黄的、紫的都有。 夏天花期最盛时,翠盖拥红妆,浮香绕曲岸,赏花的人络绎不绝,而如今花期早过,茎叶凋敝,平时少有人来,故而僻静得很。 走着走着,莫名觉得身后有人,扶桑回头看了两次,可夜色已浓,只看到树影婆娑,灯火阑珊。 他一边劝自己不要疑神疑鬼,一边加快脚步,小跑着回到了引香院。 平时都是扶桑和金水、银水一起吃晚饭,今天柳棠时也在,因为他又从值日转为值夜了。 “棠时哥哥,我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去清宁宫了。”扶桑道,“今儿下午秋暝去了趟太医院,让我今晚不必过去了。” 柳棠时“嗯”了一声,也没多问。 “我刚还奇怪呢,”银水笑道,“上回慌成那样,今儿个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一点不着急。” 扶桑有些脸热,弱弱地反驳一句:“我哪有。” 吃过晚饭,柳棠时要沐浴,扶桑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坐在正房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夜空漆黑一片,无星也无月,看不出是阴是晴。轻风拂面,带着冷冽,呼吸间,有雾气氤氲。 今夜似乎格外阒寂,隐约能听到从奉天殿遥遥传来的丝竹声,断断续续,幽幽咽咽,听不出曲调。 “怎么坐在这里?”身后响起金水的声音,“才刚下过雨,又冷又潮的,快进屋罢。” “就坐一会儿,”扶桑道,“想透透气。” 金水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递过来一样东西,扶桑垂眸一看,是个石榴香囊。 “这么快就做好了?”他接过来,正反两面都仔细看了看,惊喜道:“和我弄丢那个一模一样!” 他弄丢了春宴送给他的香囊,夏景答应帮他找找,然后就没信了,想来是没找到,所以他让金水帮他做个差不多的,没想到金水只用了一天就做好了,而且足以以假乱真。 “那个香囊你见天戴着,我有印象,”金水道,“用的布料都是宫里常见的,上面绣的花样也都简单,做起来并不难。” “主要还是你心灵手巧。”扶桑讨巧卖乖。 金水偏吃他这一套,眉眼弯弯地笑了笑,籍着堂屋泻出来的灯光观察扶桑的脸。那道伤口已经结痂,等再过几日痂皮脱落了,方能看出来会不会留疤。 千万不要留疤,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张脸,若是有了瑕疵,该教人多难受啊。 扶桑迫不及待地将香囊挂到腰带上,扭头撞上金水痴痴的目光,他怔了怔,轻笑道:“干嘛这样看着我?” “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金水一本正经道,“看了这么多年都看不腻。” 扶桑不禁逗,一逗就害羞,他蓦地站起来:“我回房去了。” 金水笑眯眯地看着他往西厢房走,扬声问:“明儿个冬至,你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扶桑回道:“葵菜鸡蛋馅儿!” 金水独坐片刻,忽然打了个喷嚏,她起身回屋,边搓胳膊边想,今晚可能要下雪了。 三更天,果然下起雪来。 起先是细小的雪霰,砸在屋顶上、树上、地上,满世界噼里啪啦响,但还不足以惊扰熟睡的人们。 接着是棉絮一样的雪花,在黑夜中无声地飘落,一层一层地累积……当人们醒来时,开门一看,世界已然银装素裹了。 扶桑早起发现下雪了,兴奋得像个三岁小孩,在院子里撒欢儿乱跑,淋得满头都是雪,袁雪致喊他回屋他也不听。 柳长春和袁雪致并肩站在廊下,看着蹲在院中揉雪团的扶桑,难得做一回慈父:“孩子高兴,随他去罢。” 袁雪致道:“我这不是怕他生病嘛。” 柳长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病一场,防不住的,怕也没用。” 袁雪致苦笑:“你说的也是。” 扶桑玩够了才去吃早饭,而后高高兴兴上值去。 澹台训知的屡次出现让扶桑对那条走惯了的路有了阴影,所以他换了条路,在武英门附近巧遇了春宴。 “扶桑!”春宴小跑到他身边,险些滑倒,扶桑伸手扶了他一把。 “昨儿晚上出大事了,”春宴刚站稳就急切道,“你听说了没有?” 扶桑茫然摇头:“什么大事?” 春宴左右看看,附到扶桑耳边道:“昨晚的宫宴上,西笛王子阿勒祯向皇上求娶大公主,太子得到消息后,不顾自己尚在禁足,直接跑去乾清宫求见皇上,却被皇上拒之门外,听说太子在乾清宫外头跪了一夜,现在还跪着呢。”
第29章 昨夜宫宴之上,西笛王子阿勒祯公然向皇帝求娶大公主澹台重霜,他慨然许诺,只要皇帝愿意与西笛缔结秦晋之好,便归还西笛占领的五州之地,并且在大公主有生之年,绝不进犯。 这个消息在宫宴结束后便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传到太子耳中,太子当即便不管不顾地冲去乾清宫,乞求皇上拒绝西笛王子的求婚,然而皇上根本不见他,太子便在乾清宫门口长跪不起,哪怕大公主闻讯赶来相劝,也无济于事。 “听说皇上连大公主都没见,他素日里对大公主的荣宠之盛可是有目共睹的,没成想……”春宴微微叹了口气,“这桩婚事,皇上十有八九会同意的,毕竟阿勒祯开出的条件过于诱人了。” “这个阿勒祯也算是个痴情的男子。”春宴又道,“五年前的万寿节,大公主在寿筵上为皇上献舞,阿勒祯对她一见倾心,念念难忘。他用五年时间筹备了一场战争,原来只是为了藉此挣取一个向大公主求婚的机会,由此可见他对大公主用情之深。倘若大公主真的嫁给了阿勒祯,也算是一段英雄与美人的佳话。” “只是太子与大公主姐弟情深,定然难以接受,势必要拼尽全力争一争,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如何争得过皇上。”春宴兀自滔滔不绝,“从昨晚到现在,太子已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五个时辰,身子恐怕要冻坏……哎!扶桑,你去哪儿?” 扶桑没有回答。 从春宴说太子在乾清宫外头跪了一夜开始,他的耳中便嗡嗡作响,后头春宴又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注意听,只顾着担心太子。 他要去看看太子,即使什么都做不了,至少要去看一眼。 雪天路滑,扶桑又心神不宁,路上摔了两跤,伞骨都摔断了几根。 他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经过奉天殿和宣政殿,即将走到他每天都会走过的那条宫道时,他看见两个太监正扒着墙角偷窥,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其中一个太监扭头瞧了他一眼,随即便拉着另一个太监匆匆离开。 扶桑合上伞,走到他们方才藏身的位置,探头窥视。 白茫茫的宫道上,太子一身玄衣,跪在乾清门外。 都云谏立在太子身侧,为太子撑伞,而他自己早被淋成雪人。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扶桑看不到太子的脸,只能看见他挺直的脊背。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短短半月之内,先是亦兄亦友的表哥突然身故,令太子痛苦不堪,如今最亲的姐姐也有可能远嫁异国离他而去,太子会失去理智再正常不过。 先皇后在生下太子之后便香消玉殒,皇上将丧妻之痛发泄在太子身上,对太子极为冷漠。太子甫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和父爱,祖母和姨母也只是短暂地怜爱过他,唯有大公主,始终陪伴着他,明明只比他年长一岁,却如母亲一般,照顾他,疼惜他,爱护他。可以说,太子对亲情的所有期冀与渴盼,都维系在大公主身上,是大公主支撑着他,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一点点成长起来。 对太子来说,大公主是最重要的人,他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大公主嫁给西笛王子,沦为两国纷争的牺牲品。 可是,面对一个将他视如敝履的父皇,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纵使他冻毙于风雪,恐怕也无法撼动皇上分毫。但他还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因为除了这副血肉之躯,他再没有别的筹码了。 扶桑抬手擦擦眼泪,转身离开,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他很想为太子做点什么,可绞尽脑汁,依旧惘然无措。这样大的事,岂是他这个卑不足道的小太监能插手的?他只能远远地做个旁观者,然后在太子需要他的时候,用他的双手,为太子纾解疼痛。 他不可避免地迟到了,见赵行检不在,便问尹济筠:“师兄,师父还没来吗?” 尹济筠道:“师父和张院使一起去武安侯府了。” 扶桑记得春宴说过,今日要为武安侯世子验尸。 验尸自然该由刑部最厉害的仵作进行,让太医院院使和院判过去,想来是起到监察和辅助的作用。 扶桑坐下,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和手肘,拿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枯坐到晌午,扶桑跟尹济筠打声招呼,便离开了太医院。 雪已停了,但天还阴着。 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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