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扶桑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将澹台折玉迷得神魂颠倒,让他忽略了其它?但澹台折玉绝非如此肤浅之人。 不,这不是他现在该纠结的问题,眼下最重要的是,扶桑怀上了澹台折玉的孩子。这个孩子,会对澹台折玉乃至整个启国造成什么影响?他该不该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虽然他奉太子之命保护扶桑,但他真正的主子其实是太子的舅父、武安侯韩子洲,韩子洲必然不愿看到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如此不明不白地降生于世,更何况生下这个孩子的人还是个难以名状的阴阳人,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将成为太子洗刷不掉的污点。 或许他该直接杀了扶桑,以绝后患,可是太子亲口对他说过,如果扶桑死了他也不会独活…… 不等薛隐理清思路,只听扶桑又道:“假如我真的怀上了孩子,如果我想平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么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帮我,就是我的师父,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十月怀胎,按照我推算的时间,距离孩子出生还有半年左右,我必须在明年二月之前见到我师父。我不打算让澹台折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我不能回京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师父去嘉虞城找我,嘉虞城离京城不远,而且我哥哥柳棠时在那里安居,他可以照顾我。薛大哥,等你处理好摘星楼的事,我们就择日启程,前往嘉虞城——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 高烧让薛隐头昏脑涨,思绪凝滞,他沉寂片晌才哑着嗓子问:“你为何不想让殿下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扶桑眉眼低垂,黯然浅笑,缓缓道:“从分别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与他今生缘尽于此,此一别即是永别。夺位之路凶险万分,如若成功,他会登基为帝,会迎娶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为后,还会有数不清的妃嫔。如若失败,则只有死路一条。无论哪种结果,我与他都将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一别两宽,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结果。我不希望这个孩子和他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只有这样我和这个孩子才有可能好好地活下去。” 说到这里,扶桑抬头直视着薛隐幽若寒潭的双眸,字字恳切道:“薛大哥,我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所以我必须对你坦诚以待,但是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殿下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好吗?” 薛隐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扶桑虽是奴婢之身,但自打他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就一直是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犹如一株依附澹台折玉而生的菟丝花,美丽,娇软,不谙世事。 原以为离开澹台折玉之后的扶桑会像无人照料的花儿一样迅速枯萎衰败,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振作了起来,虽然他的外表依旧柔弱又美丽,但他的内里显然变得不太一样了……薛隐想了半晌才想到一个还算恰当的形容——他长大了。 “好。”薛隐沉声道。 关于这个孩子,他与扶桑的想法不谋而合,确实没必要让澹台折玉知晓,他相信澹台折玉一定能成为启国的下一任君主,到时会有无数后宫佳丽为他诞育子嗣,至于扶桑所生的这个,就当是个野种,让它自生自灭好了。 扶桑微微舒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旋即嫣然笑道:“谢谢薛大哥。” 薛隐问:“还有别的事吗?”他不惯以病弱之姿示人,急于从扶桑面前离开。 扶桑想了想道:“薛大哥,你的药估计得一会儿才能熬好,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去床上躺着罢。”他起身收拾碗筷,又道:“不如你今晚就睡在这里,我去隔壁屋睡就行,离你越近我越安心。” 薛隐有些犹豫,一抬眼撞上扶桑饱含恳求的目光,便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扶桑立刻笑逐颜开道:“那你先歇着罢,等药熬好了我给你端过来。” 扶桑出去了,玄冥也跟着走了。 薛隐在桌前独坐良久,将方才的所见所闻梳理清楚,而后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凝眸扫视周遭,并未察觉异样,复又把窗关上,目光从旁侧的条案、梅瓶、木雕狸奴上滑过去,顺便将这间简陋的屋子环顾一遍,最后向着床榻走去。 他合衣躺在床上,属于扶桑的气息立时将他包围,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但这点不自在和身上的疲病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好像只眯着了一会儿,又好像睡了很久,薛隐在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中醒来,他毫不留恋地离开温暖的被窝,佝偻着背坐在床边,脑袋疼得快要裂开,呼出的气息滚烫。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病得如此严重,否则也不会让朱钰手下那帮废物逮着空子把扶桑带走。 闷咳两声,房门随之打开,扶桑端着一只青瓷碗进来,径直来到床前,道:“薛大哥,药熬好了,你趁热喝了罢。” 薛隐抬手接过碗,直接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仿佛喝得不是苦药,而是烈酒。 扶桑被他豪气干云的气势给惊住,待他一饮而尽,一只手接过空碗,另一只手伸向薛隐,掌心平摊,上面放着一块饴糖,柔声道:“这药闻着就苦得很,吃块糖去去苦味罢。” 薛隐从小到大吃过太多太多苦,他苦惯了,也就不需要那一点可怜的甜,但他还是拈起那块指肚大小的饴糖,放进口中含住。他只是懒得和扶桑多费口舌,还是扶桑说什么他做什么来得便宜。 扶桑被他冷淡却乖巧的态度取悦了,含笑道:“那你好好歇着罢,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薛隐没作声,也没看他,扶桑不以为意,转身出去,而后进了隔壁房间。 何孟春和何仲春都睡在了老太太屋里,把这间屋让给了扶桑,何有光提前点好了炭盆,将屋里烘得暖融融的。 扶桑坐在床边宽衣解带,先将裹胸布解下来,再把里衣穿好,这才上床躺下,枕头和被子上沾染着小孩身上乳臭未干的气息,不过扶桑一点都不嫌弃。 他的手搭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轻柔地摩挲,久违地感到心安神定——托薛隐的福,他终于不再感到彷徨不知所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玄冥在屋里溜达了一圈,跳上床来,熟练地钻进被窝,带着一身凉意卧在扶桑怀里,两条前腿搭在扶桑的手臂上。 扶桑忽然想,山长路远,道阻且长,要不就把玄冥留在这里,交给何家人照顾罢? 不过转瞬就将这个念头抛却了,他侧身躺着,看着玄冥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双瞳,轻声道:“我绝对不会抛下你。” 玄冥不知所以,凑过来用脑袋蹭蹭他,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第172章 扶桑从沉睡中醒来, 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掀开眼帘,屋内昏暗无光,显然天还没亮。 懵怔稍倾, 他悚然一惊, 猛地坐起,怀中安睡的狸奴受到惊吓, 窜出被窝, 警惕地站在枕边。 外袍就在被子上搭着,扶桑抓过来披在身上,旋即下了床,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向外奔去。 打开门,愈显嘈杂, 左邻右舍全都亮着灯火,街道上似有人来人往。 听见下面有脚步声, 扶桑扶着栏杆往下看,见何有光正穿过庭院往前头去, 忙道:“有光叔, 出什么事了?” 何有光驻足回头,仰视着他道:“不清楚, 我正打算出去看看。” 扶桑急道:“你先别出去!” 他快步走到隔壁屋前,试着推了推门,门直接开了,他迈步进去,边朝里走边道:“薛大哥,外面乱糟糟的, 会不会是摘星楼的人……”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床上没有人, 薛隐不在这里。旋身出去,在门口险些撞到人,何士隆伸手扶他一把,探头往屋里看:“没人?” 扶桑“嗯”了一声。 何士隆道:“你先回屋待着,我下去看看。” 扶桑想跟何士隆一起,可他没裹胸,又衣衫不整,怕被瞧出什么端倪,便没跟着,他就站在栏杆旁,看着何士隆和何有光一起往前头去了。 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何孝昌也从西厢房里出来,和扶桑站在一起等,等了没多久,何有光独自回来,站在院中道:“听说是摘星楼失火了,好多人去洮水河边看热闹,士隆也去了。” 何孝昌立刻兴奋起来:“我也去瞧瞧!” 何有光也没阻止,等何孝昌走了,何有光上到二楼,悄声对扶桑道:“这场火来得蹊跷,该不会是……” “没错,是薛隐所为。”扶桑直截了当道,顿了顿,又补一句:“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何有光诧异非常,这丝毫不像扶桑会做的事。沉默少顷,他低声道:“我听士隆说了,摘星楼就是个艳窟淫窝,祸害了不少无辜女子,却无人敢管。现在好了,一把火烧了干净,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扶桑轻描淡写道:“只有把那些坏人赶尽杀绝,你们一家人才能不受连累,继续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听见“赶尽杀绝”四个字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何有光先是心头一震,继而又有些欣慰。他原本还在担心,像扶桑这样纯良无害的小白兔,根本无法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独自生存,可如今看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扶桑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软弱可欺,这样很好,他可以放心地让扶桑离开了。 “你和薛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何有光问。 “等他把身子养好罢。”扶桑道。 何有光点点头,心里蓦然有些不舍,他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扶桑,原本还有理由留他在何家多住些时日,而今有了薛隐,扶桑随时都可以离开。他没再多问,蔼然道:“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你接着睡罢。” 扶桑回了屋,摸黑来到窗前,推开窗户,虽看不见熊熊燃烧的摘星楼,却能望见一大片被火光映红的天幕。 他一面有种所愿成真的喜悦,更多的却是担心,担心薛隐的身体支撑不住。他没想到薛隐会如此急不可待,完全不顾忌自己还在病中,不知该说他行事鲁莽还是艺高人胆大。 夜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扶桑关上窗,回到床上,玄冥紧跟着过来,和他一起躺进被窝里。 他了无睡意,思念趁虚而入,在他的心里迅速泛滥。 他幻想着自己正躺在澹台折玉温暖的怀抱里,他的后背貼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轻拂着他的后颈,他的手掌摩挲着他的肚腹,同时在他耳畔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扶桑,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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