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薛隐言简意赅道:“给过了。” 扶桑:“……” 隔着面纱,他没看清,薛隐刚刚似乎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等铺好了被子,薛隐指着靠里的位置道:“你睡里面。” 这样扶桑一边是舱壁另一边是薛隐,就不用和陌生人挨着了。扶桑将一声谢咽回去,莞尔笑道:“好。” 如此嘈杂的环境,玄冥却毫不畏怯,它跳到床上,习惯性地往枕头边一卧,就优哉悠哉地舔起毛来。 只要有扶桑在,玄冥什么都不在乎。 第一天是最难熬的,但适应种种不便后也就没所谓了。 因薛隐无时无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没人敢找扶桑搭话,他也乐得清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不是圣贤书,而是澹台折玉所著的那本《一楝风》,写的是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在离别突然而至前就完成了。 澹台折玉每写完一部分就先给扶桑观阅,扶桑早不记得看过多少遍,虽不敢说倒背如流,但看完上句脑海中就会自动冒出下句。这些文字不仅记叙着一段属于别人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同时也隐藏着属于他和澹台折玉的一段美好回忆,所以扶桑爱惜至极,一遍又一遍地翻看。 白日慢慢过去,暗夜来临,众人无事可做,惟有早早歇下。 亲身体验过之后,扶桑才敢确定薛隐之前在骗他,在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中,恐怕只有聋子才能安睡。 薛隐一直在刻意和他避嫌,可眼下他们再也避无可避,薛隐只能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随便动一动就能触碰到对方热乎乎的身体。 扶桑浑身僵硬地躺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薛隐的呼吸声更是轻不可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就这样酝酿了许久,本就嗜睡的扶桑终于缓缓睡去,薛隐睁开眼睛,看着黑魆魆的舱顶,许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翻身,从平躺变成侧躺,面朝着扶桑,尽量拉开两具身体的距离。 习武之人的五感六觉皆异于常人,薛隐可以听见猎猎风声和滔滔浪声,可以看清扶桑又浓又翘的眼睫,还可以嗅到扶桑身上散发的幽幽体香,犹如在这污浊之地悄悄绽放的一朵花。这股幽香通过鼻腔进入他的身体,渗入他的血脉,在他的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里诱发起一阵阵难言的躁动。 薛隐闭上眼,屏息凝神,试图将躰内那股躁动抹杀,忽而听见扶桑弱弱的咕哝一声,好像在喊冷,薛隐刚要帮他掖好被角,不料扶桑陡然翻身,直接翻进了他怀里,旋即无比熟练地抬手揽住他的腰,恍若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万遍。 薛隐的呼吸和心跳同时一窒,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咆哮:推开他!快推开他! 然而薛隐却一动未动,垂眸盯着埋在他胸前的半张皎洁面孔,只要他稍稍低下头,他的唇就能触到扶桑的额头。 薛隐此生抗拒过无数诱惑,此刻理智的防线却岌岌可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上了扶桑的后背,想让扶桑更紧地貼着他的胸膛。 他犹在苦苦挣扎,扶桑却倏地惊醒,他一时分不清置身现实还是梦境,颤颤轻唤:“……玉郎?” 薛隐也不急着推开他,喑哑道:“我是薛隐。” 扶桑如梦初醒,慌忙离开温暖的怀抱,仓皇地想,定是自己睡熟后主动钻进薛隐怀里的。顾不上自辩,他复又凑近薛隐一点,双眸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微弱的话音里蕴含着难以自抑的喜悦:“薛大哥,孩子在踢我。” 薛隐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呆滞地看着扶桑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又踢我啦!”扶桑喜形于色,“你要不要摸摸看?” 不等薛隐拒绝,扶桑就捉住他的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部,急切地问:“感觉到了吗?” 薛隐感觉到了,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频繁的胎动,在这个怪异的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要当爹了,转瞬又醒悟,这个孩子属于扶桑和澹台折玉,他的心里无端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扶桑的感受自然比薛隐更強烈,他在持续的胎动中潸然泪下,微微哽咽道:“我真的怀孕了,我真的怀了玉郎的孩子……” 在此之前,虽然他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但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怕到头来只是他白日做梦,空欢喜一场。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敢彻底相信,自己的腹中千真万确地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欢喜地落下了眼泪。 胎动停了,薛隐收回手,憋了半晌才憋出一个问题:“疼吗?” 扶桑用手抹抹眼泪,笑着回答:“不疼。” “那就好。”薛隐再也无话可说,顿了顿,淡声道:“接着睡罢。” 扶桑浑然忘了才刚在薛隐怀里醒来的事,他改为平躺,把蜷在枕边的玄冥搂进臂弯里,笑容满面地闭上眼,一时竟不觉得那些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扰人了。
第174章 在江河之上辗转了三个多月, 依旧是天寒地冻,这个冬天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腊月底,他们终于在一个叫巫县的地方弃船登岸, 从此改走陆路。 到了客栈, 无需扶桑开口,薛隐就吩咐小二备浴, 待准备妥当, 薛隐对扶桑道:“我出去转转,洗完澡你就先吃饭,不用等我。” 这是薛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丢下扶桑独自出门一趟,扶桑大概能猜到他做什么去了, 却从来不过问。 扶桑除尽衣衫,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像个大雪球。 按照他的推算,他约莫是五月受孕, 至今已怀胎七月有余, 正常来说再有两个多月就该临盆。而此地距离嘉虞城不足两千里,粗算还需一个半月才能抵达, 之后薛隐赴京去请赵行检,往返又得半月左右,他堪堪能在临盆之前见到他师父。但难保其间不会横生枝节,在水上漂泊这三个多月他们就曾遭遇过船只在暴风雨中倾覆、水匪拦路抢劫等等变故,若非他跟着澹台折玉学会了游泳,恐怕早就葬身河底了。总之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 扶桑一只手扶着浴桶,一只手扶着肚子, 小心翼翼地跨进去,慢慢坐下,热水滋润着干燥的肌肤,犹如久旱逢甘霖。 漫长的旅途委实是种折磨,精神与肉躰的双重折磨,扶桑当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回到家,平安生下孩子,然后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也不用受颠沛流离之苦。 天冷,不能洗太久,泡得浑身酥软后,扶桑先洗头,又搓了搓脖子和耳后便匆忙出了浴桶,其他地方碰都没碰——他不敢。 大抵是从显怀开始,他的身躰就变得越来越奇怪,长久地处于一种慾求不滿的状态,宛如一条渴水的鱼。他不懂得怎么自我滿足,只好一直憋着,许是憋得狠了,他曾好几次在睡梦中弄脏亵袴,梦里自然都是和澹台折玉翻-云-覆-雨的情景。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嗜慾,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难不成他要再找个男人帮自己泻慾不成?可让他上哪儿再找一个如澹台折玉这般的男人,能够毫不犹豫地、真心实意地接受既残缺又畸形的他?他只能寄希望于师父能够帮帮他,否则往后的日子真是不得安生了。 穿好衣裳,趁着洗澡水尚有余温,扶桑用湿手巾把玄冥囫囵擦了两遍,玄冥也不抗拒,乖乖地由他揉搓。 擦完,扶桑用手将凌乱的毛发捋顺,他抚摸着玄冥明显瘦了许多的小小身躯,不禁心疼道:“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短吃少喝倒在其次,最让扶桑心怀愧疚的是,有两回玄冥险些丧命,一回是意外,一回是人为,好在玄冥福大命大,每次都化险为夷了。 听说猫有九条命,算上最初在冰天雪地里捡到它那一回,玄冥已丢了三条命,余剩的六条,扶桑希望它能省着点用,这样它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 拾掇完玄冥,扶桑唤来小二,要了两菜一汤,其中一道荤菜还是给玄冥要的。 他到现在也没经历过孕吐,但始终食欲不振,饭量比玄冥大不了多少。除了肚子和胸脯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依旧纤细,面庞依旧消瘦,甚至显出几分病弱的憔悴,但这丝毫不会减损他的美貌,反而愈发的我见犹怜起来。 小二送饭过来时,就被前所未见的美貌迷了眼,一个不留神差点被门槛绊倒,扶桑就在门边站着,忙伸手扶他一把,语声轻柔地道了句“小心”。 不仅长得沉鱼落雁,声音也宛如莺啼燕啭,没有哪个男子能对这样的尤物无动于衷,即使她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小二登时半边身子都麻了,他不敢多看,待放下饭菜、退出门去,趁着屋里人不注意,灼灼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流连须臾,才被缓缓闭合的门扇阻隔。 用完饭,薛隐还没回来,扶桑坐着等了片刻,忽觉困倦,便合衣躺在床上小憩,玄冥陪他一起。 没睡多久,他被敲门声惊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把手探进枕下抓住匕首,而后扬声问:“谁?” “我。” 扶桑松了口气,将匕首塞回枕下,撑着床慢吞吞地坐起来,费力穿好鞋,边向门口徐行边用手梳理披散的头发。 抽掉门闩,拉开门,扶桑看着伫立在门外的黑衣男子,浅浅一笑,开口时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绵软:“怎么去这么久?” 薛隐抬脚进来,关上门,没急着回扶桑的话,而是先扶着他走到桌边坐下。 如今扶桑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日常生活中多有不便,薛隐要照顾他,肢体接触在所难免,两个人渐渐也都习以为常,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扶桑倒了杯茶放到薛隐面前,薛隐端起来一饮而尽,随之抬起黑沉沉的眼眸,定睛注视着扶桑,言简意赅道:“三日前,先帝驾崩,太子登基了。” 扶桑愣了半晌,才醍醐灌顶般领悟这句话的含义。 他乍然想起去岁重逢时棠时哥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澹台折玉果真东山再起,成功夺回了本应属于他的一切,回到了属于他的位置。 扶桑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但开心的不是他成了皇帝,而是他在这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夺位之争中成为了胜利者,只有胜利者才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好好地活下去,别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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