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光未及多言,安红豆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何有光搬来一把圆凳放在床头,安红豆把铜盆放在凳子上,接着将手巾打湿,看着扶桑道:“我打发小兰去请大夫了,估计一会儿就来。” 等安红豆把手巾拧干,扶桑伸手道:“红豆婶,我来罢。” 虽然安红豆早就是做奶奶的人了,可毕竟男女有别,她把手巾交给扶桑,就先出去了。 扶桑坐在床边,掀开被子,边帮薛隐擦身边道:“薛隐为了救我,独闯摘星楼,在楼里大开杀戒,把他们杀怕了,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不敢追过来,所以你无需担惊受怕,等薛隐醒过来,就更不用怕了,他厉害无比,他会让摘星楼永远消失。” 何有光忧心忡忡道:“他再厉害也只是单枪匹马,何况还生着病,摘星楼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尚未可知,怕就怕薛隐寡不敌众,稳妥起见,你们俩还是先走为好……” “有光叔,”扶桑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何有光,眼神温和而坚定,“你不必再劝了,我是绝不可能丢下你们逃之夭夭的,在确保你们一家人可以不受影响地安居乐业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何有光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一天应该没有好好吃饭罢?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扶桑确实饥肠辘辘,展颜笑道:“谢谢有光叔。” 何有光也走了,屋里只剩下扶桑和薛隐,还有玄冥。 一天没见扶桑,玄冥黏他黏得厉害,在他脚边蹭来蹭去,扶桑顾不上它,用湿手巾仔细地擦拭薛隐的上身,他的身上伤痕累累,虽然都是些陈年旧伤,却依旧令扶桑心生不忍。 不管薛隐有多厉害,终究也只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生病,与普通人无异。他从前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那些疤痕便是证据,外伤会愈合,但心伤难平。 擦了一遍,扶桑重新把手巾打湿再拧干,继续给薛隐擦脸,目光不自觉地在薛隐面部逡巡,浓眉,挺鼻,薄唇……其实他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只是太过冷峻,常常教人不敢直视。他现在昏迷不醒,扶桑可以趁机看个够,将这张脸牢牢记住,毕竟他现在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正想着,手腕猛地被抓住,扶桑痛呼一声,紧接着就看见薛隐睁开了眼睛,他顾不上痛,惊喜道:“你醒啦!” 薛隐双目猩红地盯着扶桑瞧了片霎,才松了手,撑着床想坐起来,扶桑赶紧按住他的肩,情急道:“快躺着别动,你在发高烧,先前晕倒在客栈门口,我只好把你带回何家来了。” 薛隐偏头一看,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按在赤躶的肩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裳。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顿时觉得如坐针毡,不顾扶桑的劝阻,他执意起身下床,拿起搭在床尾的黑衣,直接披到身上。 扶桑急道:“你的衣服上都是血,而且还是湿的,我去给你找件干净的衣服来,你等着。” “不必了,”薛隐嘶哑道,“我回客栈了。” “大夫马上就到,”扶桑温言相劝,“你看完大夫再走罢?” “不用。”薛隐拿上靠在床边的剑,举步朝门口走去。 习惯了澹台折玉的百依百顺,薛隐的固执己见和拒不配合让扶桑有些无措,甚至有些气恼。 “你奉殿下之命保护我,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扶桑稍稍提高音量,隐含怒意,“这话是你说的,你这么快就要出尔反尔吗?” 薛隐身形一顿,背对着他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扶桑道:“我要你脱掉这件沾满血污的衣服,回到床上躺好,等着大夫来为你看诊。”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推开,何有光领着大夫来了,正是扶桑今早见过的那位孙大夫。 孙大夫一进屋就道:“好重的血腥气。”他看看扶桑又看看薛隐,不用问也知道谁是病患,将药箱往桌上一放,冲着薛隐道:“坐罢。” 扶桑拉着薛隐在孙大夫对面坐下,心知他不会开口,便主动替他交代病情:“孙大夫,他烧得厉害,一刻钟前晕倒了,刚刚才醒。” 孙大夫点了点头,开始为薛隐诊脉。 扶桑走到何有光身边,小声道:“有光叔,麻烦你去给薛隐找身干净衣裳,我的他穿不了。” 何有光去了,扶桑回到薛隐身边,只听孙大夫问:“你烧了几天了?” 薛隐默了几息才答:“三天。” 孙大夫又问:“可有吃药?” 薛隐道:“没有。” 孙大夫啧啧摇头:“胡闹,你也太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再这么不管不顾地熬下去,不出两天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扶桑心脏骤然紧缩,好似被一只手用力捏住一般。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薛隐恐怕也不会病得如此严重。 他既歉疚又感激,不禁红了眼。 等何有光拿来衣服,孙大夫已开好了药方。 何有光把衣服交给扶桑,而后送孙大夫出去。扶桑把衣服递给薛隐,弱弱地恳求道:“薛大哥,换上罢。” 薛隐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接过衣服,扶桑旋即道:“你一定饿了罢?我去拿些吃的,吃饱了才好喝药。”待出了门,又怕薛隐趁自己不在走掉,特意叮嘱:“你千万别走,待会儿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扶桑慢吞吞地下了楼,又在院子里徘徊片刻,看见何有光送完孙大夫回来,便快步迎过去,小声道:“有光叔,我该如何跟老太太解释?我怕实话实说会吓到她老人家。” 何有光忙前忙后,还没顾得上跟老太太说话,他沉思须臾,和扶桑对好说辞,然后一起去了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还没睡,抱着英英在哄,何孟春和何仲春已经挤在一个被窝里睡着了。 “那个人怎么样了?”老太太低声问。 “孙大夫来看过了,说是没大碍,吃几服药就好了,我让士隆跟着孙大夫去取药了。”何有光看向扶桑,紧跟着道:“扶桑也没事,他被几个地痞流氓抓走,所幸被暗中保护他的人找到并带了回来。” “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扶桑微笑着对老太太道,“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老太太也不多问,只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你这张脸太惹眼,实在不宜抛头露面,以后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了罢。” 扶桑乖巧答应,又到床边瞧了瞧熟睡的何孟春,便告辞出去,来到厨房,安红豆已为他和薛隐准备好了饭菜,扶桑端着上楼去了。 薛隐换好了衣服,仍是一身黑。他半阖着眼坐在桌旁,昏黄的烛光笼罩着他,显出几分凄迷与颓唐。 薛隐抬头睨他一眼,随即起身走过来,不顾扶桑的拒绝,强硬地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又将横在桌上的剑拿下去,靠在一旁。 扶桑早就注意到那把剑了,他在薛隐对面坐下,边摆饭边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把剑是殿下给你的罢?” 薛隐沉闷地“嗯”了一声,顿了顿,又嘶声道:“他希望我用这把剑护你安好,他还给这把剑取了名字,叫‘舒光’。” 扶桑怔了怔,忽而轻声念诵:“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①” 澹台折玉曾告诉他,扶桑不只是娇美的扶桑花,还是传说中的神树,“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此诗词中常用“扶桑”代指太阳。 澹台折玉教了他很多包含“扶桑”的诗句,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方才吟诵的这句“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他甚至将整篇辞赋都背了下来。 澹台折玉还深情缱绻地对他道:“扶桑,你就是我的太阳,照亮我黯淡无光的人生。” 扶桑强忍着落泪的冲动,低头拿起筷子:“吃饭罢。” 薛隐问:“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扶桑道:“不急,吃完饭再说。” 两个人再没交谈,默默吃饭。 扶桑细嚼慢咽,没吃多少就吃不下了,把鱼肉的细刺挑干净了喂给玄冥。薛隐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他亟需补充体力,只能硬逼着自己往下咽。 薛隐将饭菜扫荡一空,又饮了两口凉茶,道:“说罢。” 扶桑先扭头看了看关闭的房门,继而鼓起勇气直视薛隐,神色赧然,吞吞吐吐道:“我……我有可能……怀上了澹台折玉的孩子。”
第171章 薛隐面不改色, 心内却震荡不已。 他怀疑自己烧糊涂了,不敢置信地问:“你、你说什么?” 耳闻不如眼见,扶桑不再多言, 先把卧在膝上的玄冥放到地上, 而后站起身来,兀自解开腰带, 依次脱掉外袍、夹袄、中衣, 最后一圈一圈地解开裹胸布,彻底地袒胸露腹。 这是扶桑第二次堂而皇之地向他人展示这副不同寻常的身体,虽不像第一次那样紧张得浑身颤栗,但仍旧羞恥得面红耳赤,他垂头敛目, 不敢看薛隐,目光停落在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 轻言慢语道:“自打进了八月,我就发现自己有了小肚子,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长胖了, 还想着要少吃饭多锻炼,可是过了没多久, 殿下与我猝然分别,我整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可肚子还是越来越大,我猜想我可能是生病了,直到今天上午听说二嫂有了身孕, 我才惊觉,我的肚子如此异常, 有可能是怀了孩子。” 屋里虽然点着炭盆,可光着身子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扶桑把裹胸布一圈一圈地缠回胸口,继续道:“住进行宫的第三天,我和殿下就有了……有了肌肤之亲,如果从那时起就珠胎暗结,那么现在确实到了该显怀的时候。” 默默地将刚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件穿回身上,系好腰带,扶桑坐回椅上,这才抬头看向呆坐在对面的薛隐,自顾自道:“你现在肯定以为我是女人,但我不是。我最开始是男儿身,五岁那年被人牙子卖进宫里,受了宫刑,成了太监,十岁那年,我的胸脯开始变大,从此成了阴阳人。我的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阉割过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怀孕的能力,可现在我的肚子却在一天天变大,我不得不往怀孕上猜想。” 接连受到冲击,沉着如薛隐也心绪难平。 堂堂太子殿下爱一个小太监爱到生死相许的地步已经足够离奇,而这个小太监竟是个非男非女的阴阳人,如此畸形,如此怪异,澹台折玉非但毫不嫌弃,反而视若珍宝,这简直荒谬绝伦,匪夷所思。
165 首页 上一页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