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光手里拎着个黑色布袋,扶桑鼻子灵,闻气味便知袋子里装的是雄黄粉,将其撒在墙根壁角,可以驱逐蛇虫鼠蚁。 屋里屋外的犄角旮旯何有光全都撒了一遍,无尽亭周遭尤其要多撒些,此处不见阳光,阴暗潮湿,山壁之上又草木扶疏,极易滋生蚊虫,但此处却是纳凉的绝佳所在,甚得扶桑和澹台折玉青睐,何有光便寻思着,或许可以用纱帐将亭子围起来,就不会为蚊虫所扰了。 撒完了雄黄粉,何有光接着打扫庭院,才扫了一半,蓦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到雕栏旁一看,只见妻子双手捉裙,一步两个阶梯,就快走到桥头了。 “你上来做什么?”何有光压低声音问。 “孝昌他爹,”安红豆喜形于色,嗓门有些大,“孝昌和士隆带着媳妇和孙儿们来看咱们了!” “什么?”何有光难以置信,“他们怎么会……” “是周将军派人把他们接过来的,”安红豆道,“周将军说是殿下的意思。” 扶桑闻声从屋里出来,径直走到何有光面前,从他手中拿走扫帚,笑盈盈道:“有光叔,快去和家人团聚罢。” 何有光想起前几日和扶桑的闲谈,便知道这定然是扶桑的主意,他既惊喜又感动,眼泛泪光,语声哽咽:“谢谢……谢谢你。”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道:“快去罢。” 夫妻俩急匆匆地下桥去了,扶桑站在桥头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果然得到了些许慰藉,然而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却愈发浓烈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①。不,他并非独在异乡,他还有澹台折玉,而且澹台折玉已经是他的夫君了。如果能把这个消息告诉爹娘和棠时哥哥就好了,他们一定会为他高兴的。可是爹爹特意叮嘱,不让他往京城寄信,他只能等,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在看什么?” 话音响起的同时,扶桑落入了澹台折玉的怀抱,他背靠着澹台折玉的胸膛,轻声道:“你没看见红豆婶和有光叔刚才有多高兴,有光叔差点都哭了。” 澹台折玉听出他的话音里带着微弱的哭腔,胸口不由泛起轻微的疼痛,隔了片晌,低声道:“是不是想念爹娘了?” 扶桑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他不想把自己的哀愁传递给澹台折玉,只是淡淡道:“也不知京中形势如何了。” 澹台折玉沉吟稍倾,慢条斯理道:“我舅舅既然把灵稚表妹嫁给了五弟,就表明他将拥立五弟为储君。我舅舅手握三十万龙骧军,和禁军首领都修又是亲家,再加上蕙贵妃的助力,太子之位迟早是五弟的囊中之物。虽然我对舅舅没了利用价值,但亲情尚在,否则这条漫长的流放之路足够我吃尽苦头。等舅舅收到我的信,定会尽力保护你的爹娘——不对,我应该改口,称呼他们岳父岳母了。” 扶桑忍俊不禁:“我爹娘要是亲耳听见你叫他们岳父岳母,应该会被吓得不轻。” 澹台折玉轻笑道:“以后……” 他突兀地住了口。 他想说他不会一直被幽禁在这里,等澹台顺宣驾崩、五弟继位,他们就可以回到京城,见到扶桑的爹娘,以后肯定有机会亲口唤一声“岳父”、“岳母”。可是,京城是他的噩梦,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既不想也不敢回去,他害怕回去之后会失去扶桑。 权力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旦卷入权力的漩涡,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就连澹台云深那么厉害的人都护不住自己的心爱之人,更何况是力量如此薄弱的他呢?从小到大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他不能失去扶桑,绝对不能,否则他会死。 澹台折玉没有往下说,扶桑默契地没有追问。 以后——这两个字里充斥着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他根本不敢去想,一想就心生惶恐。 扶桑从澹台折玉怀里出来,转身看着他,道:“有光叔和红豆婶的家里人来看望他们,我们躲在这里不露面,会不会有些失礼?” “那我们下去看看。”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去的话他们会不自在的。” 澹台折玉无奈一笑:“好罢。” 扶桑又道:“他们带着孩子呢,我不能两手空空的过去,可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他们,怎么办?” 澹台折玉道:“再没有比直接送银子更实在的了。” 扶桑笑道:“好主意!” 扶桑跟着柳翠微学刺绣时,除了绣手帕,就是绣荷包,那些没绣好的残次品他也舍不得扔,统统收在一个樟木盒里,今儿个正好派上用场。 他从盒子里挑拣出三个还算看得过去的荷包,往每只荷包里塞上五两银子,便独自往前殿去了。
第151章 扶桑还未走下廊桥, 就已听见从前殿传来的欢声笑语,他蓦地有些紧张,其实他并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 下了桥, 扶桑停在桥头, 默念着待会儿见到人要说的话,正要经过穿堂, 忽然瞧见两个垂髫小儿嬉笑着从北面回廊跑过来, 跑在前面的小孩看见他,猛地停下,紧接着就被跑在后面的小孩撞上了。 “我追上你了,给我玩会儿。”后面的小孩一边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一边去抢前面的小孩手中的纸鸟①。 扶桑朝他们走去, 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面容肖似的两个小男孩呆呆地看着他,都不吭声, 显然有些怕生。 扶桑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 和个头略高些的那个男孩对视, 低声道:“你爹叫何孝昌,对不对?” 男孩懵懂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扶桑又问, “今年几岁了?” “我叫何孟春,”男孩怯怯地答,“今年五岁了。” 扶桑觉得“孟春”二字有些耳熟,想了想,记起何有光跟他说过,修建这座行宫的那位林姓梓人叫林孟春, 重名了。 他转而看向另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男孩:“我猜你应该叫何仲春,对吗?” 男孩点点头, 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扶桑道:“我……” 还没说完,一道陌生的男声传过来:“孟春仲春,快回来,我说了不能乱跑!” 扶桑心想,这应该就是何孝昌的声音。 兄弟俩越过他跑走了,扶桑转身跟上,行经穿堂,只见老松树下摆着桌椅,一家人或坐或站,有说有笑,看起来和乐融融。 扶桑一出现,大家急忙站起来,和乐融融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每个人都变得拘谨起来,显而易见的不自在。 如此明显的转变让扶桑感到窘蹙,他这个卑不足道的小太监,在寻常百姓的眼里却是需要敬畏的存在。他并不会为此感到沾沾自喜,他只希望别人把他当作普通人,既不轻视也不高看,平等相待。 何有光迎上前来,笑容可掬道:“扶桑,你来得正好,我儿子带了许多点心和炸货过来,你来挑拣挑拣,看哪些合你和殿下的胃口——孝昌他娘,快去厨房拿两个盘子来。” 安红豆“嗳”一声就往厨房走去,扶桑想叫住她,却没能开口。 何有光趁机向扶桑介绍起他的两个儿子:“这是我的大儿子何孝昌,这是我的二儿子何士隆。” 扶桑微笑道:“两位哥哥好,我叫柳扶桑,你们唤我扶桑便好。” 何孝昌和何士隆都是生意人,自是能说会道,此刻却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会憨笑着点头。 扶桑的目光在两个女子身上逡巡,主动询问:“不知两位嫂嫂如何称呼?” 何孝昌身旁的女子道:“我叫王锦。” 何士隆身旁的女子道:“我叫陈秀秀。” 大约是经营酒楼的缘故,吃得太好,导致这两对年轻夫妻都有些发福。陈秀秀胖得格外明显,盖因她才经历过生产,体型尚未恢复。 陈秀秀怀里抱着个襁褓,扶桑凑近去看,见里面包着个小婴儿,小鼻子,小嘴巴,只有两只眼睛大大的,像两颗黑葡萄。 扶桑头一回和小婴儿近距离接触,不禁大为新奇。他轻轻碰了碰小婴儿胡乱舞动的小手,小婴儿便咿咿呀呀地冲他笑起来。扶桑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抬眼看着陈秀秀:“秀秀嫂嫂,我可以抱抱她吗?” 陈秀秀对着这张精致如画的脸,又被他软语央求,一时间目酣神醉,自然是有求必应:“可以,当然可以。” 扶桑道:“我没抱过,你教教我。” 陈秀秀一边告诉他要领,一边把襁褓放进他的臂弯里,扶桑小心翼翼地接住,生怕把孩子弄哭。 小婴儿不仅没哭,还笑个不停,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可爱极了。陈秀秀在旁道:“这孩子只认我,除了我谁抱都不行,就连她爹一抱她她就哭,可她一直冲你笑呢,看来她很喜欢你。” 扶桑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小婴儿,内心深处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喜欢孩子,他不敢想象,如果这是他和澹台折玉的孩子,他会爱她爱到何种地步。 人的贪欲果然是无止尽的,旧的欲望一旦得到满足,立刻就会生出新的。他连澹台折玉都拥有了,而今却又妄想着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可惜他徒长了一对哺喂孩子的乳-房,却没有孕育孩子的能力,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女人。 为防贪欲继续滋长,扶桑把孩子还给了陈秀秀。 何孝昌和何士隆带来的点心和炸货就在桌上放着,何有光一样样打开,喊扶桑过去挑拣,扶桑道:“等一下。” 他朝依偎在爹娘身边的两个小男孩招招手:“孟春仲春,你们过来。” 兄弟俩扭扭捏捏,何孝昌在大儿子背后推了一把,低声道:“喊你你就过去,磨蹭什么。” 何孟春一过来,何仲春跟着也过来了。 扶桑从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荷包,往兄弟俩手中各塞一个,最后一个放在小婴儿的襁褓上,道:“这是殿下给孩子们的一点见面礼,你们一定要收下。” 他把澹台折玉搬出来,大人们岂敢推拒,忙让两个孩子道谢,扶桑伸手摸了摸他们的头,笑道:“去玩罢。” 点心和炸货扶桑各挑了两样,便端着盘子走了,何有光要帮他端上去,他当然不让:“两个盘子我还端得动,有光叔,你别跟着我了,快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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